蓄长发的小伙子和剃光头的姑娘
几场小雨过后,失去了动感的山野很快朗润起来。暖暖的微风轻拂着潮乎乎的天空。草滩和地里渐渐拱出片片嫩芽,衬得这峪谷中的小镇显出几分绿意。镇南面的小河吸吮着山头的冰雪融化出来的奶汁,像个永远不知疲倦的歌手载着悠婉的古歌款款地向东流去。
“从那东山的山巅,升起皎洁的月亮,我那情人的脸庞,萦绕在我的脑海。”一缕柔和的晨光携着自窗口下的甜茶馆飘出的一首由仓央嘉措情诗改编的歌曲,透过玻璃窗漫进来,悠然地打着转响彻着整个小屋。舒缓哀怨的曲调和缠绵纯朴的歌词湿润着塔尔钦的梦境……
塔尔钦跟白宗沿河边红柳丛散步。宽大的河面上泛起一道道细长的涟漪。清澈澈的河水闪动着蓝莹莹的光波。浅滩处憩落着一群红嘴黑顶水鸟。两只赤褐色的野鸭保持十来步远的距离扑扇着双翼在水中钻进钻出,又像袖珍游艇似得疾速划过水面。河对岸险峻的岩崖下一群岩羊棕灰色斑点在徐徐移动着,在林立的山石和稀疏高大的灌木丛中扩散开去。一只白头鹰从西边飞来,在空中悠缓地低旋着懒懒地落于崖顶,一动不动地呆立着,仿佛在鸟瞰山沟里的小镇和河边的这对年轻人。
塔尔钦把变了形的西服搭在左肩上,右手时而前后来回晃动着,时而揣进裤兜内像在抠动着什么。嘴里叨起一根干草用牙齿嚼着并用舌头左右来回搬动。双脚迈起沉重却又有些散落的步子,像条宠物老实巴交地跟在白宗屁股后头。
白宗走走停停,不时回头看看塔尔钦,又抬起眼睃巡着四周。倏地,她弯下纤细的腰拾起两块扁平的石头,把稍大点的那块交给塔尔钦,继续往前赶。
“给我石头干啥?”
“我记得你在校时是个顶聪明的人。”
“聪明?别逗了。还不是待业青年一个?”
“快,把手举起来。看谁的石头扔的最远,最优美,在水里蹦的次数最多。”
“这又有什么意思?有谁给我们安排工作不成?”
“石头是有灵性的。谁投掷成功了,谁就有希望先找到工作。”
“哼。你真够无聊的。我长这么大还没听说谁有过这种先例。”
“无聊?我们不无聊,照样会有别的无聊者。”
“好吧。我不想伤害你这只喜马拉雅小鹿的心。”
“一、二、三。”他俩几乎同时把手里的石头抛向河心。塔尔钦抛出去的石头在水面上连连划开优美的弧线蹦跳数番后跃出对岸。这干净利落、漂亮自如的飞蹦姿势简直和云雀点水没有两样。可白宗投掷的石头却像青蛙跳水扑通一声沉入离脚边仅隔两步之远的水中,弄得她一筹莫展。
白宗像个受到委屈的小孩,眨巴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隐隐闪动着晶莹的泪珠,这使得她益发显得楚楚动人。
塔尔钦乐得在满是粗砂粒的河滩上连连打起滚来:“小鹿哭了,小鹿哭了。我赢了,我成功了。吉吉嗦嗦拉杰啰。”
白宗把嘴噘得高高的,乜斜着眼睛盯了会儿塔尔钦,然后鼻孔内哼哼着出气,狠劲甩动双肩,悻悻地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塔尔钦飞快地跟了过去,一把抱住她的双肩央求道:“你别生气啊。刚才的不算,重来。要不比赛游泳,看谁先游到对岸。好吗?”
“不。我要回到镇上痛痛快快地喝马尿喝死算了。我太没有出息了。呜呜呜……”她大声地哭将起来,双手紧抱住塔尔钦。
“别这样。我俩是同一个庙堂里的泥菩萨,只要庙堂还在,就不愁没出息。”他轻轻地拍着白宗的肩,“是谁让我们成为待业青年的?是这个该诅咒的混蛋世风”
煞时,白宗的眼里射出一束漫漫的白光,浑身变得火样滚烫。嘴里喷出度母花所具有的那种芳香。塔尔钦抱紧白宗,拂动着她的一头咝咝作响的乌发,狂热地闻起她身上那股馨香的气息。正当他沉浸在如痴如醉的愉悦之中,浑身直觉得从未有过的躁热,意绪像堆冬季里的干柴熊熊燃烧着,使得呼吸都变得急促而不能自己。一阵眩晕过后,一股冷飕飕的电流自他的后脑勺一直通向脚后跟,从脊背上发出鸟鸣般啾啾的声音,一头披肩发一根根耸然直立,犹如被人修剪过的马鬃。恍惚间,他听到从河里发出的呼唤声:“塔尔钦,我在这儿呐。”他抬眼望见,在清澈见底的水下泛着一团鱼腹样的白影在滑动着,那柔软、纤细的身影漫游着,俨若空行母在云层中飘飞,时隐时现,朦朦胧胧。这时他才发现白宗早已像空气一样从自己怀抱中消失了。他极希望在看到的这一幕是一现即逝的虚幻,是梦景。然而那白影仍在水中打着旋,鱼跃着。
“塔尔钦,你快点游过来。”
“我看不见你。”
他定睛看了半晌,那白影才渐渐地清晰起来,显露出白宗硕长白嫩的身躯。塔尔钦被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力量猛地拽入水中疾速游动着向白宗飘游而去。白宗轻飘飘地游过对岸,在温热的的沙滩上躺下,胳膊肘贴地,用双手掌心托起下巴,浑圆的臀部微微起伏。乍一看,她的整个身体恍若风中的银色波涛。她的双脚轮番蹭着地,像是在宣告自己胜利了。塔尔钦吃力地向河岸靠去,刚爬到岸上便像根剥过皮子的圆木滚到白宗身旁。他惊奇地发现白宗的头发居然没有被水浸湿。堆放在一起的衣裤、鞋子仍和来时一样未曾沾过水。
塔尔钦一把抹去脸上的水珠,痴痴地望着白宗的眼睛,仿佛要透过她的眼睛钻进她的体内,对她的五脏六腑进行彻底的透视。那眼神似乎在问她:“你不会是个幽灵吧?难道是某个仙女的化身?”
白宗撑起身子在沙地里腾跳数番后看着塔尔钦道:“今天收获太大了,我发现了珍贵的出土文物。”又像时装模特儿变幻着站姿向他充分地展示优美柔和的曲线,“我真走运,竟然找到活文物。”然后会心地笑了笑。那绽开的笑容胜过五月里盛开的杜鹃花······
塔尔钦动了动身子,翕动着嘴唇含糊不清地呓语着,接着抿嘴一笑,忽地从床上欠起身子,伸了伸懒腰睁开双眼环视着屋子,摇摇头,揩掉从嘴边流出的粘稠的唾液。哼起“在那东方山巅上……”
塔尔钦骑着刚买不久的摩托车沿着坑坑凹凹的山路艰难地行驶个把钟头后将车埋在山脚下的沙窝抄捷径朝曲廓寺方向走去。
他足足走了六十分钟,却只走完了
“你从哪儿来?”
“我从有凡人俗子的地方来。”
“有佛铃的地方去?”
他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满目荒野,除了偶尔看见一两只无尾鼠自洞口出出进进,就只有退化的草地和大片被风蚀的乱石堆。但他分明听出对方发出的是女性声音,而且是那样的熟悉。忽然一种似马达发出的声音自地底下闷响,使他的耳膜受到九级地震般的轰击。这时,他条件反射似的想起了几天前在《人民日报》第十一版上看到的一则令天文学家们兴奋不已、让外行人在心里暗自祈祷的报道。据称:“两年前被木星引力场俘获的苏梅克——利维一号慧星,终于抵挡不住木星引力的强大诱惑,将于今年七月冲向木星,不惜以‘香消玉殒’来换取一串迷人的‘太空之吻’”。他担心“太空之吻”是否提前了,更担心此次撞击对地球带来毁灭性的打击,致使自己见不到日思夜念的白宗。他急切地希望“太空之吻”只是个令世人观赏的浪漫精彩的奇景。
他的目光滞钝而茫然,如同长期在饥馑中度日,倍受生存之忧患磨难的索马里人的眼神。他听见自己肚脐眼在喃喃念诵着观音六字真言。一道绿光自腋下射向东方天际,旋转着映现出曾在班禅大师圆寂时出现过的那般色泽明丽鲜艳的彩虹。他隐约看见三届法王神圣无比至尊东方之子宗喀巴以金刚跌枷坐相打坐于彩虹正中,正向众生讲授《菩提道次第广论》。一开始,他听的不甚明了,细听之,才悟出些许真谛:三届无常如秋云,众生来去如观舞,生灵殒逝似闪电,生生死似瀑布。面对四大怖畏,谁无法逃遁,无法以力量、财富、咒语、药物等抗拒之,征服之,回避之。又云:一旦临近死亡,若有众多亲人拥簇着你,却连一个最亲近的人都无法与你同行;有着心爱的堆积如山的万贯家产,也连个细小如微尘的东西都带不走,何况要舍弃自己的肉体;连佛与独觉佛及众弟子亦如此。记住一切荣华富贵终将抛弃你,就像你不得不舍弃一切走向异域。要时刻想到死神的到来,且无以挽回。死后不论灵魂投于何种生灵的肉体再生,亦免不了一死。故而,每时每刻都要做好死的准备,即便一时不会立马死去,对己也很有裨益,等于为走向别的世界打下了基础,修通了路。此刻你担心“太空之吻”提前,此次撞击毁灭地球,说明你想到了死亡,这固然是件好事。但是你别过于担心,你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我佛慈悲为怀,念你此生轮为人身不易,只要你念念不忘你在六百年前造过的罪孽,今生今世积德行善,以求善果,自有暗中庇护者。你立即返回镇上做你的生意,做你应该做的事情去吧。要净除心中之任何邪念,不要去惊扰佛门净土。要切记欲望乃万物万事之祸根。你知道白宗是谁吗?告诉你吧,她已受过比丘戒,不可能再染指尘世。你硬要将她拉下凡间污浊之死水,我佛实在爱莫能助。唵嘛呢叭咪哄。
那道彩虹向拉萨方向疾速移动,悄然隐没于旺波日山顶。而宗喀巴大师怡然落座于甘丹寺正殿莲花宝座向众僧讲授僧俗之间的换位式思维模式及其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如何以寺养寺之道。
天空湛蓝如洗,没有一丝一抹云块。无风的田野仿佛水洗过的绿毯在火样滚烫的阳光下闪耀着刺眼的绿光。
坚参伦珠自桑珠孜镇化缘而归,他身穿半新不旧的绛红色袈裟,背着鼓突突的行囊,踩着田间被炽烈的阳光烤软的土路吭哧吭哧地朝寺庙走去。他那光亮秃平的脑袋如同一坨剥掉包皮的酥油渗出水样晶莹的汗珠漫过脖颈淌向前胸和后背,将贴身的坎肩浸得湿漉漉粘住身体。裸露的双肩鼓出黝黑结实的肌肉。一双彩靴被松软的尘土变成赭红色,无以辨别出原来的颜色。此时他又渴又累,每迈开一步都觉得双脚像是拖着几百斗重的盐袋一样沉重。要不是对三宝的一颗虔诚的心,他恨不得把缠绕在左手腕上的那串檀香木佛珠看作累赘扔掉。正当他口干舌燥,觉着嗓子眼直冒烟,难以支撑到寺庙时,从不远处传来清水击石般的汩汩作响声,极目望去,什么也没有,便循声走了几步,站在一块大石上,伸长脖子,睁大两眼远望四周,急切地寻觅,隐约看见离他十来米处的田埂间有条水沟。水,我得救了。
他蹲在水边,掬起一捧清凉的水举至嘴边欲饮又止,心里暗忖道:我乃出家之人,不可妄为。若饮了这水,岂不将水中小虫喝进腹中,犯下了杀生之罪吗?何况平日汲水不是要用细沙滤子过滤吗?免了免了。不过洗把脸,祛祛暑,还不致于犯戒吧。于是,他把秃脑袋浸进水中泡了片刻后用双手胡乱抹了抹,又拍湿了喉部。顿然觉得几分凉意透进了闷热难耐的胸腔。水,水不见了。水跑哪儿去了?眼看沟里的水不知不觉地隐遁后留给他的只有干涸的积满尘棱石的沟床。这使得他愈加显得干渴难忍,原来这水和彩虹一样不真实,我的肉体是否依旧真实地存在?他自言自语着摇晃起光亮的秃头。
突然在他的身边出现了一位放牧山羊的村姑。她手里攥着长长的牵绳向他走来。她的步履轻盈像蝴蝶,目光炽烈如火样。她的左脸酒窝下端长着的一颗红宝石样的痣,随着细长的睫毛的眨巴转动着,嘴里发出淫荡的笑声。
“师傅,这大热天的您上哪儿去?”她娇滴滴地问。
“我从镇上化缘回来,准备回寺里。”他有气无力地回答。
“寺庙在哪里?”她故意把语调拖得很长很长。
“在很远的山里。”他避开她那尖刀般的目光,胡乱指了指山头。
“看样子您口渴的受不了。”
“回施主,我头一次渴得如此难受。不知您能否赐点茶水什么的,小僧将万分感激,替你多念经祈祷。”
“说实在的,我渴了几百年,渴得比您难受千万倍。尤其是见了您之后······”
“小僧不知你所言。”
“噢,我是说您用不着替我念什么经,只是,只是想请您把我藏了几百年的甘露饮了去。”她神变似的拿出一只玉壶,又变出一盏陶瓷杯递给他,双手提起壶斟了满满一杯水,顷刻间,杯面上映出两只蜜蜂采花蕊的吉祥图纹。出于本能与自然,他顾不了许多,只管一杯接一杯往肚中灌。
“师傅,我看您饿得两眼无神,我又没有什么东西请您吃,不如把它杀掉吃了吧?”她忽地把那只肥敦敦的乳白色山羊拽到他跟前,把牵绳交给他,让他勒死那只山羊。
坚参伦珠眯缝着双眼,恍恍惚惚看着山羊泪眼汪汪的样子,摇晃着身子,一把捉过羊角把它摁倒在地,用牵绳把它随随便便捆缚后,搬石头将它的脑袋砸开了花。然后,像只饿鬼似的用舌头去舔食喷溅于地上的脑浆。
“师傅,现在该轮到我解渴了。来吧,来吧。我仅仅因为在前世多钻了几次女人叉开的沟壑,死后就落得个中阴者,使我的灵魂在前世与来世间游荡流浪了几百年,您知道我积蓄了多么强大的力量。来吧,我是一匹骏马,任您自己驰骋。”她活生生地袒露出娇嫩的肉体,伸开莲藕般的冰臂玉肢,眼里放射出奇异的光芒,花瓣似的双唇在不住地滋滋吻动着,白净细软的肢体像新生的藤条,圆状润洁的双腿好似两根玉柱,贪婪的一弯春池微微张开着,滴淌出浓浓的琼汁玉浆,刺激得他嘴里不断涌起阵阵唾液,不住地往外漫溢。身子像扎满了荨麻似地酥痒不止,骚动起从未有过的焦渴燥热和不安。他脱掉身上的袈裟,醉眼惺忪,迷迷昏昏地向那女子扑去,欢舞的欲火被奇妙的云雨烧烤得汗涔涔······
“罪过,罪过。坚参伦珠,你可知道出家人应遵守的戒律呢?”
“知道。”
“那说说你犯了些什么?”
“杀生,邪淫。”
“知道?为何明知故犯呢?”
“酒······”
“酒乃祸水,出家人饮得吗?你连犯三戒,亵渎神灵,玷污神圣的佛门,罪深难洗,你可知否?我佛容不得你这种非僧非俗之佛敌。你走吧,走得远远的,从哪里来,就回到哪儿去吧,唵嘛呢叭咪哄。”
塔尔钦不知不觉地爬上了一道坎坡,他随意地坐在一根低矮的树墩上吁出一口气。回想起六百年前自己被佛门驱逐的情景,顿感不寒而栗,心速砰然。六百年间受尽了重重轮回之苦。他摇摇头,看看天空。太阳从云层挤出,向远处的雪峰投下一颗颗银星。那雪峰俨如洁白安谧的洞房罗帷,又如照亮天界与尘世的巨大明镜。
他掏出一支香烟用进口气体打火机点然后咝咝啪啪吸了起来,烟雾叠成“佛”字形向天空飘升。
一个小尼姑背着木质圆形水桶一蹦一跳哼着儿歌样的曲子从光滑的石阶上走下来。
“请问白宗是否在寺中?”塔尔钦捋了捋汗湿的长发,解开衣襟抖扇开来。
小尼姑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塔尔钦,把水桶背带往胸前拽了拽:“回施主,我们这里没有叫白宗的。请问您是……”
“噢,我从很远的镇上来,”他迅速地从钱夹中掏出一张照片递给她,“我要找的是她。”
小尼姑拿着照片,细眼瞧了半天。照片上的姑娘眉清目秀,娉娉婷婷,一头厚密的乌发松而不乱地披散于宽直柔软的双肩。一件束腰白色羊绒衫和一条石磨蓝牛仔裤把硕长的身段和纤细的腰身勾勒得犹如杂日青竹山,美仑美奂。小尼姑不懂得什么叫曲线美,什么叫性感,只知道她长得很美很美,活像空行母。一个身材高大,留着一头齐刷刷短发,面带憨实稚气的小伙子站在旁边,笑容可掬地紧倚着那姑娘。尼姑腼腆地笑了笑把照片给塔尔钦,“很遗憾。您来得不是时候,师傅正在禅房修持。”
塔尔钦伸了伸舌头,挠挠耳垂,又拍拍头:“麻烦您喊她出来一下,就说有人远道而来见她。拜托了。”
“没有用的,不过我去试试看。“小尼姑转身爬向高高的石阶。他气喘吁吁地跟在她身后闻到了当年他在辽宁千山寺闻到的那种花香味。
穿过长长的回廓,小尼姑把她带进净厨,放下水桶给他倒了杯酥油茶,便走了出去。
塔尔钦像个傻子见了菩萨似的睁大双眼环视着房间。过了良久才回过神来,端起杯子喝了两口茶。
白宗一手提个热气腾腾的茶壶,一手拿只玻璃杯走到塔尔钦面前,给他倒了杯茶。他把这杯茶喝完付了一角五分钱,然后又接了一杯。白宗说少了五分钱。他指着杯子说我把喝进肚里的吐出三分之一就妥了。白宗抿嘴一笑,朝刚倒过茶的那杯问:“这杯茶钱呢?”他说我先把它喝下去,然后全吐出来。白宗眼里闪着灼人的光泽,双手伏在茶壶盖上问道:“要是吐不出来怎么办?”他抠抠太阳穴说我想办法。他歪着脑袋哧哧一笑:你没有办法。他摸摸秃脑袋,不就是几角钱嘛,你替我付了,算是请客吧。
白宗从萝卜裤兜内掂出三块钱,用食指和中指夹着交给了他,她哼着时下流行极盛的歌曲《洁白月亮的笑脸》往别处倒茶去了。他接过这首歌调小声唱了起来:
你是天上的月亮,
我是地上的睡莲,
虽然相隔遥远,
却能心心相连。
你那美丽的容颜,
随期向我绽放,
夜风轻轻歌唱,
向你送去芬芳。
嗦呀啦嗦嗦……
他记不起后头几句话,共实是他没能留心去记,去回味。故而以嗯嗯啊啊代替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晚上镇上所有剧院和歌舞厅都相继开门营业。年轻人一个个都忙着去看电影或跳舞。呆在家里的只有四十岁以上十四岁以下的公民。
塔尔钦从高三汉语文课本中取出白宗毕业时送给他的一张半身彩照看着出神。他闭上眼睛吻了吻照片上的她。上学时我比你强,可现在你却比我强。他在心里暗自思忖着,从衣兜内掏出父亲扔掉的就工作证壳拿出白宗给他买茶剩下的两元钱翻弄来翻弄去,最后做出了自以为是非常美妙的决定。
“白宗,本来我想我们俩······但是·····因此,我请你去看电影。”
“本来我们应该去舞厅对不?哈哈哈哈,你这已经是第五次请我看电影了,这是个吉祥的数字。谢谢你,只要是你请的,我就·····但愿……
他俩去的是镇上最最有名的“雪球”影剧院。这里一年到头总是场场座无虚席,当然除了具有现代化设施和优美的环境外,跟上映的影片也有着极为重要的关系。不论放的是言情的、武打的、枪战的,也不论是喜剧、正剧、悲剧均系“儿童不宜”。
他俩坐得很近,很近。手握着手,腿碰着腿,似两半珊瑚用酒醪粘合在一起。一股胜过一股的狐臭味刺入他俩各自的鼻腔,却总也寻不出是打哪个方向散出来的。白宗把头慢慢地扭过来,嗅了嗅塔尔钦的身子,塔尔钦也把脸扭转过去闻起她的身体。他俩谁都不希望这恶狠狠的狐臭是从对方身上发出来的。
“这电影太没有意思。”
“我们走吧?”
“上哪儿去?”
“不知道。”
他们来到影剧院隔壁一家咖啡厅选了个在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
白宗知道塔尔钦没钱,便抖露出自己的钱包要了咖啡和健力宝饮料。自己喝咖啡,让他喝饮料。
白宗打一进来,就注意到屋内的巨幅壁画,六位手持琵琶、长笛的仙女在飘飘缈缈、袅袅升腾的云雾中曼妙起舞,如痴如醉,个个曲尽柔情,媚态轻盈,犹似情窦初开的青春佳人,充满了醉人的情韵。
塔尔钦:“这壁画总得有个名吧?”
白宗:“就叫‘大壁飞天’吧。怎么?你问这难道跟我们找工作有关?”
他俩总觉得那股刺鼻的狐臭味老跟着自己,总是无法摆脱,都怀疑是对方身上发出来的。
“你身上怎么有……”
“你身上怎么有……”
“以前我没有闻到过你……”
“我也没有……”
于是,他俩同时将鼻孔对准对方身体的各个部位使劲闻起来,在双方的腋下停留了较长时间。然而,谁也没有找出带狐臭的准确位置。
“今晚回家以后把身上的衣服全脱掉,明早换上新的,就知道究竟谁有那恶臭了。”白宗提议。
“说好不许洗澡。”塔尔钦乐了。
“其实这并不妨碍我们就业。”
“只要找到工作,就是患上了艾滋病也不打紧。”
“工作万岁。”
“待业青年永垂史册。”
他俩对视着,在沉默中想着各自的心事。
柔和幽暗的灯光给人们以无限深邃的爱意,仿佛置身于刚被启用的充溢着多彩梦幻的新天地里。
“你要是找不到工作怎么办?”
“这很好办。把头发留成又长又乱的柳枝样,每天去打动镇上最富的人家和银行。你呢?”
“我呀,剃度受戒当尼姑。”
“削成月亮头?”
“可不是吗?照耀你晦暗的心灵。”
“达娃(月亮)走,我也走,我送达娃到寺庙……”
“你瞎唱什么?如果我真当了尼姑,你就当光棍啊?”
哪里的茶都没有寺庙里的茶好喝。塔尔钦自言自语着,像在自己家里似的提起
“施主,师傅没有空来见您。请回吧。”尼姑双手合掌贴胸,露出几分歉意。
“你能带我去她那儿吗?”塔尔钦恳求道。
“师傅说,她每天都看得到您,劝您少喝点酒。好了,我要去打水,还要学经。”尼姑背起水桶拿着铜瓢走了出去。他把两千元人民币搁在方桌上走出了净厨。
小尼姑留下白宗身上有过的那种清香的气味,风样消失了。
午后的太阳火辣辣地吮吸着青幽幽的桑火烟波,毒毒暴晒着坐在寺庙墙根打盹的老尼姑和张开大嘴伸着细长舌头的狗们。天空发出碧蓝的光,俨如琉璃铺就。几个去送葬的人从寺庙北面的天葬台走下来醉眼朦胧地朝寺庙走来。
一只磐羊驮着塔尔钦朝山顶飞去。他牢牢抓住磐羊两只粗壮弯曲的角回头向刚才坐过的石头瞥了一眼,可他看到的却是一根卫星电视发射塔似的古柏向他散发出湿润的热气。一种水样的气流漫过他的全身,使他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
磐羊把他带到山顶,说了声“你要么从这儿滚下去,葬身于万丈深渊,要么在这儿待上两天后回到镇上,别让父母担心。”便向曲廓寺方向飞去。多像“绿雪”酒吧吧女次仁玉珍的声音。
紧接着一个尖厉的唿哨声自不远处传来,他静静地听着。分明听出这是牧童带有几分稚气的唿哨声,然而举目望去,既不见人影,也不见牛羊的皮毛蹄痕。
这声音时断时续,一会儿从南面传来,像针样扎入他的耳膜,渐渐地变得一阵比一阵更清晰,更脆亮,最终嘶呤呤、丁咙咙地从四面八方响起,訇訇然汇成狂暴的声浪,仿佛无数只银铃齐鸣,将他掩卷于声音城里。
塔尔钦惊悚地走进声音城里,怯怯地感受着富于乐感的巨响。他在记忆的缝隙里极力搜寻着这种奇特的具有西藏古老宗教音乐特色的音响。
塔尔钦坐在位于镇中心地带的“绿雪”酒吧靠窗的软座包厢里,向吧女次仁玉珍开着玩笑,打了个调情似的有些下流的手势,掏出“万宝路”香烟,点燃一支咝咝地抽了起来。次仁玉珍将两听罐装“蓝带”啤酒端了过来,用右手食指拉开拉扣,往高脚杯中斟了半截递给他。然后在他对面坐下来,他发现在桌上的花篮里插着一束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相间的花,花瓣上分别用藏汉英日法几种文字刻着“佛”字。次仁玉珍拿出了西藏草屑派小说选《孤沙草·女人》。他走进小说里看着一个个打扮入时的男女青年使劲往肚里灌,成双成对地偎抱着卿卿我我、缠绵悱恻的样儿,心中顿然生出些许暖意。加之录音机在忙不迭地吼着“只要你过得比我好,过得比我好”,便向次仁玉珍又要了七瓶“蓝带”啤酒,咕咚咕咚地喝起来,激动甚而有些歇斯底里起来。
“我不希望你的脑浆就这么白白流掉。如今是什么年代?能指望谁替别人着想?只要你过得比我好,真新鲜,让他(她)见鬼去吧。我说得不对吗?难道你敢希望人人都过得比你好?笑话。”接着从钱夹中拈出一张照片拿给次仁玉珍:“你瞧瞧,她也和你一样是不会站着撒尿的娘们,可她撇下我去当什么挺时髦的尼姑,眨眼间变得高贵起来了。你说她那么自私,还能普渡众生吗?唱的比想的好,‘只要你过得比我好’,拉倒吧。”吧女次仁玉珍听得十分明了,只是缄口不言罢了。
次仁玉珍是个极为文静的人,如若不是被人做了手脚,早就是北大中文系毕业的西藏头号诗人,完全可以与顾城并驾齐驱。
次仁玉珍把他扶进里屋床上睡了个把钟头。待他醒来时,已是正午时分。
他从那张窄窄却又垫得十分柔软的行军床上坐起身,望着有些昏暗的屋子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还放一声闷屁。他的酒醒得差不多,可脑袋像被小孩子吹足了气的牦牛膀胱膨胀难奈,似乎要一触即爆。他闻到一种不像是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带有花露水香味的气息,这使他像条在烈日下曝晒的野狗扇动着鼻翼在屋子的每个角落闻了起来。
一个女人的声音自深谷里传出:“西藏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是雪域文坛节目时间。各位听众,我是主持人次仁玉珍。下面向您播送短篇小说《蓄长发的小伙子和剃光头的姑娘》
……
塔尔钦恹恹地弹唱完曲调哀怨幽婉的藏南民歌《诺桑王子北行·请别忘了带上益绰》,将六弦琴斜挂在屋子正中柱子上,哼哼着“有情人自在管中见······”,从藏式组合柜梳妆台上随便拿起一个发梳,将松散的长发梳理精当后,对着镜中的自己笑了笑,惬意地点点头,捋了捋粗硬的胡髭,发誓似地自语道:“我是个男人,是个有钱的男人,养得起任何一个女人,我必须去找她,把她带回到我的身边。”便转身走出了房门。
岁月更替,光阴似水。
当塔尔钦发现自己留着一头柳枝样的披肩发,手提着大哥大活跃于自己创办的“珠穆朗玛”俱乐部时,白宗却在寺中苦修佛经,寻觅解脱之路。
早晨人们发现在东面山坳里停放着一辆公元七世纪左右出产的雪魂牌摩托车。塔尔钦伴着清淡的晨曦走出可怕的故事向曲廓寺走去。小尼姑在无意中看见自己的师傅白宗居然在经卷中藏着塔尔钦的照片和他请她看过的所有电影票,并在照片下和每张电影票背面都用藏文印刷体字写下了自己的法名阿旺曲增。
孟加拉。天竺。莲花生。菩提树。ZD先生走过的地带。ZD先生问次仁玉珍在想些什么?她说只要白宗跟塔尔钦聚在一块,就会散发出恼人的狐臭。
旷野里燃着一堆堆篝火,宛若高原的星空。上百名尼姑在为白宗——阿旺曲增的突然消失而诵经祈祷。四周挤满了赤裸着上身,蓄着英雄发的男人。
(《民族文学》199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