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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丹】废都,河流不再宁静

发布时间:2014-02-18 信息来源:西藏当代文学研究中心 浏览次数:4781

废都,河流不再宁静

 

谁都不愿让自己的思想变成河流中的卵石或泥沙。

——题记

 

又一个没有雷声,没有雨水,没有任何激情的夏日。

她跟往日一样没精打采地来到她喜欢的河岸。

站立,站立,除了站立,还是站立。

黄昏。漫长而沉寂的黄昏。天边挂着一团浮云,忽而像大雁凌空展翅,忽而像天仙轻舒长袖在空中飘舞,忽而像夏日的柳枝轻盈地飘动,忽而像慵懒的狗蜷缩成一团疾速向上下左右滚动。那柔软的云丛哟,随着光线的强弱不断变幻着色彩,像年少的牧童紧跟在羊群屁股后头,生怕丢失其中任何一只可爱的羊子一样追赶着西坠的夕阳,看上去,伸手就可以抓下来撒落在这块没有多少色彩的边陲原野上。

河岸很高。从河底至顶端足有一百公尺高,且因在历史上无数次被洪水冲刷、侵蚀,又因历代当地政府未能修筑护堤,致使河岸多处连同岸边的两三座年代久远的佛塔坍塌,河南岸的台地面积随之缩小,整个河岸变得像是人为刀削斧砍,陡险不堪,成了孤独者郁闷、彷徨、无奈时的极好去处和轻生者告别人世的绝妙水葬台。

她仍旧僵在离寺庙不远处的河岸上,像残存在寺庙四周的八座古老佛塔中的某一座。不同的是佛塔静静地矗立着,日夜窥视热爱大地的人们和他们的历史,纹丝不动。而她却受着情绪和思维的趋使在纯净而稀薄的空气中轻轻地摇荡开来,仿若一面被风吹雨淋日晒后只能卷动而难以猎猎飘舞,噼啪作响的旗帜。

她占据的那一小块地方,中间高,两边低,呈金字形,像野驴的头部。确切地说更像塔顶。而她恰好站在制高点。

她的背后是一块灰不啦叽的台地。坐落着由东倒西歪,参差不齐的破烂房屋和一座座垃圾山构就的县城。从行政建制上讲,它是个县城。但还不如腹心地区的一个小小的村庄。县城的常驻人口只有一千余人,其中外来人口占一多半。再说地理位置要多差有多差。南面一座高大的土峰紧挨着县城,像个青面獠牙的凶神恶煞虎视眈眈地盯着生活在县城里的所有人的一举一动,尤其是一入冬,那就更绝了。按理说这里的海拔高度跟腹心地区的拉萨不相上下,气温也差不到哪儿去,只不过有着一个半钟头的时差。但怪就怪在这座光秃秃没有丁点质感的土山总是乐于作祟。早晨,当人家拉萨人在九时三十分走进办公室开始沏茶吸烟寒暄谈论国际国内政治时事时,这座可恶的土山死硬阻拦阳光在上午十一时之前射进县城,不让人们从暖融融的被窝里面钻出来,使得他们不得不等到十一时才慢慢腾腾磨磨蹭蹭地到办公区晒上半个小时太阳,然后才很不情愿地到各自办公室开始打发一天的时光。当初建县选址时仅仅因为这个地方坐落着由拉喇嘛·益西沃修建,孟加拉高僧阿底峡讲经修佛,弘传佛法的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托林寺,便觉得风水比其它任何地方都好,且可以借助名胜古迹的优势引来世人的目光,博得众人的青睐。当然那时候谁也不可能想到要把这个县发展成西藏的旅游大县,吸引国内外游客到此消费,增加旅游收入或淘金发财。况且成为旅游大县也不过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期至二十一世纪初叶的事儿。实际上跟建县时选址的决策者没有任何关系,他们绝然不像邓小平先生那么具备洞察秋毫,高屋见瓴的本事,更不可能有什么先见之明。

距那个女性公民只有二十来步的地方出现了一个人,是个站着撒尿而不是叉开小腿蹲着撒尿的人。看上去,他像个流浪已久找不到归宿的游子。不过从他的气质看得出他可不是个等闲之辈,或者说是个成大器者,至少是块当县长,造福一方的料子。

他动了动上身那件款式新颖却不合时宜的风衣。这么热的天买件T恤衫穿穿该有多好啊。他把双手揣进有些褶痕的纯毛西装裤兜,俨然置身于冬季的旷野里,显得很冷,与眼前这个燥热的季节,特别是干乎乎的空气极不和谐。他那头厚实乌亮的长发越过头顶向后掠去,蓬开,一副一遇微风便会立马飘甩开来的样儿。他的脚下不停地发出鞋底与地面磨擦而产生的喀嚓声。这声音听起来还算比较冷静,绝然不像金属的撞击声。他下意识地弯腰盯了一会儿“立足”的中心点,与直线保持平衡。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包括被称之为人的高级动物谁都没能揣测出他想干什么,他要干什么,怎么干,干出个什么名堂。话又说回来,看样子此刻他的自我感觉良好,一定觉着有几分安全感,至少心中有着些许的安全系数。尽管他知道自己压根就不需要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安全感,尤其是在这种在他看来有些错乱、干燥、灰色的时节,他与安全、太平、舒适、惬意之类的字眼没有多大关系,反倒觉得与这些带有理想色彩和慰藉意味的中性词疏而远之,处之恬然会更自在点儿。

他綦切希望看到一张女人的脸。一张古格式的善良、纯朴、大方而充满生命光泽的脸蛋。只要是十八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女人,不管是藏族,蒙古族,汉族,还是别的什么民族的都行,民族不限,国籍无所谓。为什么这么说呢?在这个年龄段的女人一般属于走向成熟和完全成熟的类型,她们精力旺盛,充满朝气,热爱生活。前提是要么信仰佛教,要么啥都不信,就像他自己只信现实。却怎么也不想看到女人漂亮而阴气十足的脸蛋以及美丽而毫无神情的眼睛和嵌在嘴巴上端的标致而高傲的鼻子。更不愿看到女人蓬头垢面,双眼下垂,写满了几个世纪沧桑感的痛苦脸或吃多少饭,读多少书都“长”不大,除了处于睡眠状态总带着稚气的脸。他的心绪憱然,得不到一星半点的安宁,仿佛在睡梦中奸污了许许多多笃信释迦牟尼,死守戒律,践行教义,广积善缘,利乐众生的尼姑。

他像个傻瓜虔诚地崇拜距今一千三百多年前横空出世的吐蕃王朝第三十三代赞普松赞干布。认为松赞干布性骁武,多英略,善于安邦治国,堪称人中豪杰。并一直在为使自己成为一名浪漫潇洒,慷慨雄才,智勇过人,气度超凡的人而不懈努力着。可这仅仅是一种美好而不切实际的理想,终竟未能实现。经过没完没了的折腾,此生他终于成了一名如同诗人一般多愁善感,深沉有余的人。

他的耳朵吸吮远方的风吹来的一则故事:

有那么一个人,打从娘胎出来就会走路。因除了基本的生存本领,没有学会更多的技能以出人头地,更不具备创造惊天动地的奇迹的才能,但他又极欲出名,便凭着走路的优势,在人世间不停地走,走了一百多年。走来走去,折腾了一辈子,却记不清自己究竟走了多远,一共走了多少步。为了丈量自己走过的路程,他发明了一种仪器,取名叫做“测步仪”。为使自己掌握数据更准确些,他把自己置身于一座自以为是最高处的山峰上,跟傻气十足的蜘蛛织似地每天从清晨测到天黑。饿了抓点糌粑,渴了喝点清茶,累了原地歇会儿,不管刮风下雪,日晒雨淋,总是测个不停,活像一头找到了萝卜坑的毛驴。周而复始,他耗费了那么多在别人看来很不值得的宝贵时间和精力,却没有测出个所以然,仪器显示的数字永远是零。无奈,他就把那个测步仪留在山顶上,旁边放上一双鞋子,回到家里想了很久很久。他不吃不喝也很少睡觉,天天苦思冥想,但怎么也想不出个测量步子的最佳办法。于是乎,他决定一切从头开始,重新走他个一百年。走了一年之后,他觉得腿脚越来越沉重,每走一步都要下很大的决心,仿佛走向另一个世界,一个没有一点光亮的世界。

正当他犯愁的时候,一个陌生的孕妇到他跟前问北方在哪儿。

他回答说:北方应该在南方的正对面。

孕妇满意地笑了笑说:那么我要回到南方。

是的。我想我该回到出发的地方。他对孕妇说。

你出发的地方在哪儿?孕妇问。

我除了问我死去的娘,就没地方问了。他盯着孕妇高高隆起的肚子,发出了奇妙的童音。

孕妇用一根指头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说:你出发的地方跟所有人一样,除了娘胎还能是什么地方。

他恳切地央求道:能把你的肚子借给我用一用?

等我把肚子里的小生命接到人间,你就可以进入我的子宫。但你得记住了,是我借给你用的,而不是你母亲的子宫。孕妇喘着粗气在地上躺了下来。

管他是谁的子宫,只要我能回到那里重新生下来就可以。他想这样对她说。

你干嘛这么做?

我要知道我在一百多年里到底走了多少路。

这有意义吗?

他忿忿地说:你糊涂。

孕妇吃力地回复:对,你糊涂。你一开始就这么糊涂该有多好啊。

啥意思?

这样,你现在就用不着糊涂。

糊涂,糊涂,糊涂。

无声的风住足于空气中。故事的声音戛然而止。这个故事搅得他局促不安,折磨起他的脑子思考诸如人为什么要来到人世间,人活着的时候应该做些什么之类的有关人的很多深层问题。

一只麻雀扑扇着小小的翅膀飞到佛塔上。

他问自己为什么不是一只麻雀而是个具有思维能力的人?

没人回答这个问题。麻雀更不可能满足他的愿望。因为三宝在他和麻雀之间设置了语言障碍。

我好冷哟。他似乎从骨子里发冷。

 

她把大至鸡蛋,小至豌豆大的石子一个个踹进河里,仿佛由回首凄怆而可笑的往事所引起的刺痛感、失落感、孤独感以及空落感皆因这些石块的存在所致。河水像用初秋的新鲜酥油打出来的茶,酽淡适中,泛着金黄的油星。只可惜不能饮用。

她发现河对岸的男人不时地向自己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火辣辣的,够灼人。

光裸滑润的砾石,雄性的化身?男人的象征?

眼看天地在媾欢。热血在沸腾。土林环绕的小县城里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谁都不希望发生的故事。

他像是在寻找什么。我好像也在随着四面山体的蠕动搜寻连自己都说不清楚的什么东西。我需要什么?难道我的心之河流濒于彻底干涸?!

今晚会不会下场雨?早该下点雨了。入夏以来连一场雨都不曾下过,天公总是不作美。干瘪的土地需要水分,空气需要水分,我的大脑也需要水分。远处皱巴巴的云雾开始贴向灰褐色,甚至是暗灰如晦的山头,旋即又飘向别处,慢慢地散开,捉弄盼雨盼出心病的人们,让他们在无望的等待中获得些许廉价的慰藉。这老天爷真是的,越来越离谱了,怎么看怎么像个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的骚娘们。陡直的山岩宛若在背景拙劣模糊的布景上随意点就的一道道屏障,隐约可见。河水平缓处折起涟涟波纹,叠印着无数男人的思绪和女人的忧伤。

愁苦、怊怅、疲劳全都不值一提。重要的是我曾经拥有生活。胡乱地爱过许多男人,也被真正的男人所爱过。起初,我认为那种对男人投怀送抱,用心灵舔噬男人,侍候男人,付出双倍的代价讨得男人的欢心,赢得周围所有人的钦羡是一种享受。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对生活总该有点激情,就像生活本身充满激情。可是,可是后来,不知是生活本身出了差错,还是我自己出了什么差错,总之我的生活秩序全乱了,乱得跟无人拾掇的杂草丛没两样。自从陪那个诗人、摄影家雪狼到古格王国遗址转悠、采风后,我就疯了,彻底地疯了,甚至精神濒于崩溃的边缘。

雪狼离开我回到拉萨后,我就开始放纵自己。几乎每天都跟男人们在一起,陪他们喝酒吸烟唱歌跳舞又哭又闹。这么说吧,我把我的发丝、汗毛连同唇沫全都毫无保留地输入男人们狂欢大笑不止的血液中,让他们的身心像火焰般燃烧起来,变成灰烬。可我得到了什么?什么也没有得到。现在回想起来,俨然瞬间记忆的素描,被时间凝固、提炼成隐约可见而难以抹掉的画面。恍顾逝去的岁月,我的心境已然风化。咳……等到来世再慢慢叙说吧。

男人。女人。一切琐碎、俗气、丑陋的词汇皆因男人和女人的存在而变得生动,富于哲理。女人是什么?只不过是男人手心的汗水,一拭便了。此生我枉做一次女人。当初,当初我为什么没有勇气和力量剃度受戒当尼姑,成为观世音掌心的一条纹路,做个受人崇拜的比丘尼?

多少次轮回做人,我投胎于各个不同时代,不同社会的各种家庭。王室贵族的后嗣、王妃、宫女、军人、婢女、僧人、尼姑、牧民、农民、商人、巨贾、国家干部、工人、天葬师、游棍、屠夫、娼妓、乞丐等等我都已反复体验,有过吃香的,喝辣的,作威作福,风风光光的时候;也有过衣不遮体,食不果腹,颠沛流离,乞讨度日的时候。此生此世,我又怎么了?过得如此悲哀、龌龊,身为文化局干事,大学本科生,别说成就一番事业,连自己的生活都安排不好,甚至连个像样的男人都没有摊上。怡然回首金光闪闪的前几世,颤颤悠悠地面对现世,我总觉得无颜面对现世,愧疚难当。尽管我恨死像老鹞子(喻奸猾之人)那种男人,但当我细心寻思,探究自己能够活到今天的原因,不外乎就是因为这世上有众多狗男人。我打心底里感谢那些与我沉重打击的男人们,是他们使我变得坚忍不拔,有了继续生存下去的勇气和力量,确切点说是他们让我在生活的风浪中摸打滚爬,使我渐渐成为麻木不仁,厚颜无耻的女人。否则我肯定早已钻入地缝躲避人群,过起了离群所居,与世隔绝的隐居生活。

或许痛苦的边缘便是幸福的起点。

平心而论,我还是要鼓足勇气感谢形形色色的男人们。

真热。该死的天气。

 

来了。你也一定在寻觅曾经失却的或尚未得到然急欲立即获得并将永远属于自己的场所?你干嘛穿这身深蓝色制服到这儿?除鞋袜从头到脚全是深蓝色。多没意思。裤子显然是动用剪刀针线改造过的,直挺挺地紧贴着下身,把个浑圆的大腿和丰腴的臀部有弹性地展现给人,天衣无缝,无懈可击。

你是谁?到这里干啥?我绝对不敢想象得出你是肩负重大历史使命迢迢千万里光临此地的太平洋特行女警。请赶快把叼在嘴角的嘲意收敛吧。但愿你不是与我同病相连的人。你别得意,从前我也有过惬心畅怀,如同阳光般灿烂的日子。那时呀,我跟全世界最靓丽的青春女性一样,穿着入时,体态娇艳、妖娆,富于活力和动感。走起路来,哼着美妙的小曲,迈开轻盈的步履,悠然飘逸地走街串巷,出现在绿色的田野,荡漾在绒绒的草地上,洒脱地飞出喧嚣、繁忙、虚实相济的人流,爽快地跑到白杨林中朗诵席勒、泰格尔、歌德、雨果、海明威;吟颂李白、杜甫、曹雪芹、鲁迅、巴金、三毛;品味莲花生、宗喀巴、朵喀夏仲·次仁旺杰、根敦群培、端志嘉……在山间小径上尽情地抒怀。

我还经常泡温泉,游大河,在雪地上打滚,在清凉的涧水中洗浴。曾在圣湖中净身,在圣山上禅定。你知道什么叫做冰清玉洁?什么叫做美若天仙(汉人喜欢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类的词)吗?这么说吧,我在二十六岁以前甚至在三十岁左右是朵雪莲花,是朵令男人们可望而不可及的高山雪莲。你想想看,雪莲该有多么高贵,多么圣洁?

你有过类似醉人的光景吗?

可是现在不同了。我已疲惫不堪,俨如挂在生活的蓝天上的一小片一触即散的云彩。是在生活的道路上徘徊的可怜女人,是孤独的羔羊,受伤的小鸟,惊怵的婴儿,腐烂的玫瑰。在男人眼里我只是个空有其表,实无灵魂的马粪、琴壳、塑料模特,是流芳一世,遗臭万年的妖精。不,在过多地追求物质和被物质左右的现世我什么都不是。也许,来世只要不被物质所奴役,成为自由和精神的化身,那么我自然会成为被男人欣赏而又不被女人唾弃的美丽女性。

太热了。这该诅咒的天。

 

我不曾料想她会被肮脏的男人们撕扯成人模鬼样的。她一改前几世尤其是古格时期才貌双全,注重修养,气质高贵,通情达理的淑女形像,俨然以下贱的荡妇形像出现于包括不该出现的地方在内的场合。本来,我的初衷是美好的,极想以极地诗人的名义和家族的威望,再加上点多愁善感的情调对她施加那么一丁点的人文关怀,使她在朦胧的意绪尚未消隐前,能够甩开拐棍坚强地站立起来,和所有女人一样在蓝天下风风光光地走一遭。

可是,可是阴差阳错。她全然记不起我是因当年被她在古格王宫的密室里从森巴(拉达克附近的一个地方)军人的刀下救起而使前世姻缘得以重新延续进而再度成为她几代丈夫的那个大臣——阿格夏。

记得那天夜里,古格上空云遮雾罩,黯然晦暝。除了王宫里暗淡的灯光,四周如同魔域般黢黑一片,阴森森的,煞是瘮人。当全城人刚刚载着打退僧巴军后持续半个月的庆典带来的喜悦步入梦乡,震天响地的呼喊声像奔腾千里的洪流訇訇然从四面八方袭来,席卷古格都城的每一个角落。顷刻间,搅乱了人们的睡眠秩序,粉碎了梦的甜美。

谁也不曾猜想到森巴军会在败退到很远的边界后,重整旗鼓,压境而来。他们齐刷刷地出动,闪电般地大举进攻,一如天兵骤然而降,迅速将整个王宫死死包围起来,任刀剑的撞击声撕开夜空的静谧,摧毁大地的祥和,击碎万物的安宁。

我阿格夏,懵懵懂懂地跨出房门,撞开国王的寝宫,把亲爱的国王和王后转移到地下密室。刚把他们安顿就绪,三个森巴军汉子跟着蹿了进来,嚯嚯嚯,喀嚓喀嚓喀嚓,他们将长刀左右挥动数下,便轻易地砍伤了高贵的国王和王后。

我使出浑身解数极力搏斗,像一头发怒的雄狮,扑向森巴人,以命抵抗。正当敌人的刀子砍向我的脖颈之际,一股热乎乎的带着青草味儿的气流把我卷起来,从密室狭窄的门里抛出去,抛向王宫顶层。旋即又送到城楼西面的平台。平台的下面是悬崖峭壁,一旦坠落下去,迎接你的是堆满石头的沟壑。

我的双脚还没有站稳,吉德玛神变似地出现在我眼前。也不知是她什么时候从哪儿弄来的五六张厚重的毡子,更令人费解的是还牵着我心爱的坐骑。她让我帮她用毡子把马裹起来,裹得严严实实的,随即用一只手把它从城楼一角轻轻地推下去,紧接着用力拉着我的手向下跳了下去。

呼——呼——呼。我跟吉德玛从百余丈高的城楼上跳下去的当儿,我感到身轻如雁,仿佛驾着强劲的旋风飞翔,又像鹰一样漂亮地俯冲,犹似技艺超群的杂技演员稳稳当当地落在马背上。紧张的情绪一下子被消解在这瞬间奇异的坠落中。

所有美妙的感觉和由此带来的愉悦感尽在事情发生的过程,而不在结束后的回想。就像做文字游戏,特别是玩小说,所谓乐趣尽在写作的过程本身,而不在发表出来拿给读者的那一刻。

我们骑着马疾速地穿过幽深狭长的峪谷向西南方向狂奔。橐橐作响的马蹄声如同战鼓为出征的英雄壮行。马儿风驰电掣般地在黑黢黢的夜幕下飞奔,踏响了天地间激越、豪迈、铿锵的战争进行曲,踩破了高山狭谷的寂寥。

拂晓时分,我们终于在稀薄的光亮中结束了疯狂逃命的奔跑。我们来到了一片开阔的草地上。令我感到怯然的是刚跨下马背,转眼间马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吉德玛也不知去向。

淡淡的曙光悠然地从天际走来,给早起的牧人一线光芒,暗示着一天的希冀将伴随羊群欢乐的歌唱而升腾,慢慢飞向高远透明的天空。

成群的野驴向我的幻觉深处跑来,渐渐地排成长长的纵队朝我来时的方向开去。我的聪明的左眼跳动着,预示很快便会发生一些必然要发生的事情。我的大脑恰恰在这个时候像风化的石头反应失灵,没有能够猜想出必然要发生的事情究意会是什么。国王没了,王后没了,许多智能双全的大臣也暂别人世了。王宫被森巴军队占领了。国王的臣民们如同没主的空气散失了。

我能干什么?我还能干什么?

我能做的恐怕只有去寻找援军。试试看吧。

王国也许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覆灭了。也许因为有我在,有吉德玛在,走散的臣民还有像夏日的云彩丝丝缕缕地从四面八方聚拢起来,形成新的抗击外敌入侵的可能。就像吐蕃的崩溃造就了古格王朝势力一样,没准哪天会出现新的更强大的王朝。

我们不必死死地期待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奇迹,该发生的事情总要发生,就像冬天要下雪,夏天要下雨。不过,我不能等待,我似乎没有理由也没有权力在等待中了此一生,像一块陨石坠地震碎。

寻找援军。我欲召回逃往穹隆方向的部落首领和百姓。但我失败了。我怎么落得狼狈不堪的窘境?好马怎么也有失蹄的时候啊?!

一头棕色神牛。是一头棕色牦牛领我重回古格都城,它用锋利如剑的两只犄角顶开横在都城南边的土山,阻断外敌的去路,给坚守在城堡内的防卫军辟出一条冲杀的血路。

于是,王国和王国的统治者及其臣民终于得到了多年的喘息机会。

直到今天,我仍然时不时地连声高呼“棕色神牛万岁!”这种呼声在我的脑海激荡了几百年,一如古格的血液流淌了近千年。

吉德玛,你在看着我吗?知道我此刻在想什么?你一定懂得用什么样的词汇形容我此时的心情吧。也许你不知道我在看过几本别人用方块字写的书后就喜欢上如坐针毡,焦急万分之类的汉语词汇啦。

神牛——神马——吉德玛——神牛——神马。

眼下最为重要的是我要你明白我在聆听你,就像你在用心聆听来自远古的笛声。苍天作证。

 

一天下午,我的喜欢自我标榜为成道者的另一个我从托林寺回到古格,匆匆喝上两口茶,便带上洗漱用具到沟里洗澡。他亲眼目睹了杂布让的年轻姑娘洗澡。这是他始料未及的。虽然他有时也犯点傻,做点傻事,见到漂亮女人(指的是漂亮女人而不是美丽的女人)就云里雾里的找不着自己的脑袋,但还是有那么点自制力,轻易不做惹女人生气、伤心的事儿,向来能够与女人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所以感到十分荣幸、得意,认为这是一件值得骄傲和自豪的幸事。事后他沾沾自喜地写出一首狗屁诗,赞美女人的身子如水似月,在一切美的对象中绝对没有比女人的身子更美,更能令人回味的东西。

打那以后,像是尝到了美味无比的食物,一到夏季,当然是在温暖的阳光融融地照彻大地的时候,他就伺机观赏女人洗浴。经受多次考验,他的胆子越来越大,可以毫无顾忌地走近河边或泉边看女人细嫩光洁的身子。一次,有幸看到了吉德玛跟几个姑娘在河里洗澡、嬉戏。他的眼睛瞪圆了,嘴巴张得碗口似的,心跳加快了,呼吸变得急促了,浑身冒起了汗珠,看得他好不过瘾哟。

一个矮矮胖胖的姑娘从温凉的水中跳出来,以早期吐蕃女人最为恶劣的辱骂人的习俗将阴户亮给他。他一步跨到她跟前,奚落了人家一番,戏称世间的所有女人都和青蛙同属一种。只是女人托了绵羊的福,有衣服遮体、饱暖,青蛙却没那么幸运。

吉德玛一看到他,便钻进水中,只露出个可爱的脑袋,脚踩着泥石,两只手拍打着水,像一只趟水的小绵羊往河水深处移动着。河水渐渐地化作瑶池,清澈、透明、凉爽,河中姑娘如同仙女美丽娴雅。一幅天仙入浴图赫然映入眼帘。

一个清脆的嗓音将一首高贵的歌谣自高远的天空送入我的另一个我的脑海:

哎嘛嗦!

鱼肚白嫩,河水造就。

玉洁冰清,父母施与。

雪莲高洁,圣山扶植。

佛门清静,释迦恩赐。

红尘滚滚,罪孽深重。

人间污浊,不堪涉足。

女子如花,不可染指。

规劝小僧,敛起凡心。

我的另一个我希望吉德玛变成清风,变成月光,变成溪流,变成小鸟,变成天使——无忧无虑。

他整日都在做同一件事情,那就是梦想蓝天。每次从梦想的石缝中钻出来,他就睁大本来就很大的眼睛,重复那句已重复过几百万次的话:她曾多次离开我的生活,却从未离开过我的梦。他是个极其固执的人,永远宁可相信如同童话的梦境,也绝然不相信真实明晰的现实。

站在离我不远处的她,仍旧和前几世一样,光艳无限,百看不厌。只是她的心走得太远,飞得过高,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让她回到从前,回到也许她自己正在梦寐以求,一直寻觅的故里。

昔日的她,走起路来好似一阵清风,轻盈、敏捷。说起话来,柔声细语的,一如银铃般清脆、悦耳。笑起来,从来不露出半截牙齿。做起事来,怡然自得,保持远远胜过蒙娜丽莎的面部表情。吃东西的时候紧闭双唇,且不发出丁点刺耳的声响。而在唱歌跳舞或者跑马射箭时,却是那样的神采飞扬,英姿飒爽。飘逸、洒脱、豪迈的神情令天界的仙女都钦羡不已,且黯然失色。

而今,而今她已走向自己的另一面,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是那样令人不可理喻,全然陷入了无法诠释的极端,落得难以自拔的境地。三宝啊,她怎么变得像一只受伤的孔雀?以往光彩照人的神情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忧心忡忡,抑抑郁郁,不可一世。要么放荡不羁,总是像一把野火四处熊熊燃烧,烧毁自己的美丽,摧残他人的心灵,撕毁世界的面容,糟蹋爱的故乡。

我多么需要接近她,让她感悟到生命的真实意义,意识到我的存在,真切地发现始终驰骋于古格原野上的我这匹马儿,从我的脸上读出我的名字,从前属于她的名字——阿格夏。

她的目光迂滞,脸上满布愁怅的阴霾。现在我只有耐心地等待,等到云开雾散或是海枯石烂的那一天。

嘿,这鬼天气。真叫人冷得受不了。

 

那天。那天也是黄昏。不同的是已有几分凉意。好像是入秋以来最恼人的一天。那会儿,地里的庄稼早就进场了;列入宰杀计划的牛羊已被牧民们肢解,连皮子都让回回商贩们运到了兰州等更远的地方。援藏干部们也已经拾掇好行囊,准备按惯例回内地冬眠,只是还没有接到地委的正式通知。

她来到河边散心。依旧是一个人。

老鹞子跟一个三十八九岁模样的女人手牵着手,有说有笑地嬉闹着打她身边走过去,钻进了西面茂密而已褪去了绿色衣裳的红柳丛。女的操一口湖北口音很重的汉语,看上去像是趁着国家实施西部大开发战略的大好时机不远万里到这个边境小地方淘金来的。她个头不高不矮,腰短腿长,体态丰腴,丰姿绰约。说实在的,老天爷赐给了她跳舞的身材。只可惜面色乌白,没有血色,不难想象是个做大腿生意的。尽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但从她走路的姿势、言谈举止中所带的浪劲儿看,怎么着都看不出她跟传统女人有何联系。再说了,老鹞子本身就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否则不可能跟这种娘们搭上手。

等着,耐心地等着吧。树林里又该冒出夹着皮革烧焦味的红色浓烟,笼罩我们头顶无辜的天空。

看那老鹞子,左手提着十几听“百威”啤酒,还挎着相机。是不是想拍些出彩的照片来参加国际户外人体摄影展?德性。他还朝我看看笑笑,笑笑看看,够得意的。你得意去吧,看你还能蹦跳出个什么名堂。你不让我安生,让我落到今天这般天地,算你有本事。不过你别忘了,老娘好歹是个科班出身的,毕竟喝过几公斤墨水,知道人间冷暖。总有一天会让自己的生活重新变成一张白纸,一切从头开始的。

不信?

你瞧。他来了。一个有头脑,有灵魂,有爱心,有责任感,懂感情,重事业,会生活的血气方刚的小伙子。

多少次我在梦中与他相会。他是古格王朝一个文武双全,大智大勇的将帅。我是他形影不离的贴身侍女,是他的左臂右膀。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多少个世纪,我们在一个碗里喝茶,在一个盘里吃肉,在一个唐古(抓糌粑用的小皮囊)里抓糌粑,在一个被窝里暧身子。有过金光灿烂的岁月,也度过黑暗迷茫的日子。我们和衷共济,并肩战斗,一起对付外敌的入侵,全力保护国王、王室家族和数十万臣民,宁死不屈,死死地守护王国的每一寸疆土。世上那么多杰出的女子,很多人都没有福气赶上那个辉煌而悲壮的年代。哈哈哈……

记得你在一个没有云彩的日子里写过一首你自己不怎么满意却让我荡气回肠的歌:

往前走

你能听到天籁之音

鼓铙激荡

笛声缭绕

世事如烟雾

 

往前走

经幡催动情感之风

舞韵常在

春风依然

人生似长梦

 

往前走

雨水浸泡爱恨之旅

手臂飞扬

脚步震颤

白云像心灵

 

往前走

…………

我当着你的面把这首似歌如诗的文字交与仁钦桑波大译师译成梵文。事后,我后悔不该这么做,但已晚了。好在你没有在意,更没有表示反对,这就意味着你没有生我的气,叫我宽心了许多。令我在以后的岁月,想起来都觉着心花怒放。那时我读不懂别人写的东西,但勉强读懂你的诗文。因为,你多次对我说过所谓诗者,意不在文中,而在于诗外,读诗应用其心灵,凭其感觉。你的诗,质朴、清新,却不媚俗,如同水晶透亮,闪耀思想的光芒,凸显高贵的品格。

我对你说,你就是我永远读不完的卷帙浩繁的诗歌宝典。你很认真地握着我的手,眼里闪耀着火辣辣的光芒对我说,你在我的心目中是永不止歇的潺潺溪流,你的一双古格大地般深邃的眼睛便是我诗之源泉。

我的眼睛湿润了。我的心在流泪。我的手心流淌起灼热的感动。这种感动能使万年的冰山融化,江河倒流。

几次嫁给你,把三宝铸就的一颗纯洁的心交于你,和你可爱的坐骑一道侍奉你,如同影子出现在你的身边,甚至跟你同做一个梦。我们没有过现代人这样花前月下的浪漫,也没有诺尔桑王子与益绰拉姆似的伟大的悲欢离合。但我们在活着的时候,活在人间的时候,就像蜜蜂与鲜花一般长相厮守,轰轰烈烈地驰骋在两个人的草原,飞翔在爱的天空。谁也不曾伤害过谁,哪怕连一句稍稍出格的话都没有说过。即使在离开人世转为其它生灵后,彼此间也没有相互伤害过对方。只是时间总是在无尽的轮回中让我们的肉体走散,过多地割断我们的爱和属于爱的我们,把我们不需要的东西强加给我们。然而,我对老鹞子和像老鹞子那样的人从来就没有付出过真正意义上的爱。因为他们不懂得爱,也就不需要爱,他们要的只是廉价的肉体和贪婪的物欲,而不是肉体以外的包括感情在内的任何崇高的精神和有价值的东西。其实他们并不是不懂得万恶之源淫为首这句话的含义。真的。三宝及其日月星辰作证。

那天,成千上万的臣民巨龙般排开长队蜿蜒而行,聚集在城堡附近最高的山头煨桑祭神,禳解灾祸。高高的祭坛桑烟滚滚,缓缓飘向高远的天际。升腾,升腾,再升腾,溶入云中,分不清哪是烟雾,哪是白云。人们欢呼,人们雀跃,个个脸上漾溢着喜悦的笑意。神已然接纳了来自凡尘的祈求,定将赐福于人间。

这一仪轨是起源于早期没有经典时期象雄的苯教血祭仪轨的延续。只是因为后来松赞干布禁止血祭,加之雪域全境普遍信奉佛教,而苯教已在大范围内失去立足之地,便无人再行宰杀牲畜取血祭祀而已。这是你告诉我的,你本身就是一部伟大的创世史,是藏民族从起源到发展的整个历史的活辞典。我多么希望你这部辞典能延续下去,延续亿万年,不,直到人类社会的消亡。在我还是一粒微尘,没有成为生命之前,你已经是特提斯海的主宰者之一。而在造物主赐予我生命,以万物之首——人的名义降生于人世,还无缘结识你的时候,你已经在雪域极地之巅活动。你还为我们雪域子民创制过叫做“玛尔伊”的文字,有玛尔钦、玛尔琼大小两种书写体。这一文字对象雄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发展起过重要作用。只是后来有个叫吞弥·桑波札的吐蕃大臣嫌这文字有些缺陷,不适应吐蕃人的需要,就模仿你的“玛尔伊”创造了现在藏民们广泛使用的三十个字母、四个元音符号。而这事被后人演绎成神话般的传说,写入各种史籍。宣称吞米·桑波札是藏文的创制者,一口咬定松赞干布以前吐蕃无文字,是松赞干布将他派往印度游学,学成归来,便参照古印度文字,结合藏语的发音特点创造了沿用至今的藏文,即仿效兰察文字创造正楷体,仿效乌尔都文字创造行书体,使藏族社会向前推进了一步。

那是一个充满诗意的冬季。冰封雪地,寒风如剑。你第一次把我从人群中抱走,抱到一处断坎,面向岗底斯方向喃喃念诵我不曾听过且听不懂的经文抑或是属于你自己的真言。

遽然,一股带着野玫瑰馨香的清风拂面吹来,让我一觉睡了一百零八天,做了一百零八种梦,梦见了一百零八个神、一百零八座寺庙、一百零八棵菩提树。每次在梦中都有一个浑厚而带有磁性的声音告诉我的每一次生命的轮回绝然逃脱不了男人的气味生育的羁绊注定会遇到成千上万高尚的和不可理喻的男人不得不承受来自幸福的苦难和缘于苦难的幸福这是天意是你生命历程的全部内涵所在不论你的命运如何永远摆脱不了欢乐和痛苦就像大地无法摆脱光明和黑暗你必须与男人一道体验和关照生老病死你要以你仁慈博大的胸怀宽容一切这样你的生命会富于超越生命本身的意义。

当我艰难地走出梦境时通体变成了白色。一到夜间便发出雪样的白光,散发出只有在睡眠状态下才能闻到的田野里收割庄稼后残留的嫩草所具有的清香味儿。

我不认识我自己,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人们都用异样的目光看我,就像欣赏雪域神奇的山川。高山、峪谷、河流、湖泊、树木、花卉、星星、月亮、飞禽、走兽,总之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凡是有灵性的物种物体都围在我身边簇拥着我悠闲地唱歌跳舞。那是些什么东西?我深切地体味到它们都具有同人类相同的地方。同在宇宙间,同在蓝天下,都有着灿烂的日子和属于各自的喜怒哀乐。

老鹞子。那时老鹞子整日裹着袈裟,严格恪守佛教教规戒律,从不敢抬头看女人。他有个很好听的法名,叫做曲旺桑波。他经常出没于托顶寺、鲁顶寺、皮央东嘎等与佛教或者说跟拉喇嘛·益西沃、大译师仁钦桑波和孟加拉尊者阿底夏有着紧密关系的寺院、周围无数个修行洞以及通往城堡的羊肠小道。

很多知道他的人都总是用羡慕的神情看着他——仁慈的佛祖释迦牟尼让佛门永远向他洞开,希望他步入佛门后有所成就,最终得到正果。

那时的他是个循规蹈矩,谨小慎微的喇嘛。在他的脑子里装满了由大译师仁钦桑布译介的一百零八种佛经。尽管他出生在杂布让附近的一个小得不起眼的村落,除了拉达克、克什米尔、普兰、亚泽、芒隅等地,就没有到过其它更多更远的地方,但是当时雪域各地为数不多的所有寺院轮廓都在他心目中清晰可见。如桑鸢寺的建筑风格、布局、周围环境,寺中的佛象等各种供物他都能一一说给人听。

可是,随着岁月的更替,众生的不断轮回,多少次他投胎于人、傍生、饿鬼和地狱。每轮回一次就要穿过漫长的时间隧道,饱尝生老病死的煎熬,就像赤脚走进沙漠、冰川,像是步入刀山火海。每一次艰难的历程都让他经受了超乎想象的磨砺和苦难。而每次轮转为人,莫非剃度受戒,步入佛门净地,不然他总会疯狂地作孽,摧残比他弱小的生灵,尤其是女人,俨然活生生的恶魔,不可一世。多少次我成为他的妻子,成为他施虐的对象。妻子,多么动人的字眼。他糟蹋的正是这个美丽、温馨的字眼。他曾不止几万次地向他钟情的女性发表宣言,说男人只有在发泄兽欲时才会变得可爱、真实。我从他身上真正体味到“人是生命的渊薮,恶的中心”这句话的内涵。

我读得懂世上任何一本以文字形式出现的书本,同样读得懂天地间产生的每件事物及其事物的创造者。然而,唯一读不懂的是老鹞子和像老鹞子那样的人。当然,有时候也很难读懂自己,尤其是现在的我,今世的我,读懂自己的思想远不及读懂他人。

老鹞子,他太喜欢女人,太爱女人。可是,我就弄不明白他为什么喜欢女人爱女人,更难理解他表达爱的方式。

当有人问他为什么这么喜欢女人,离不开女人,整天价想女人想得死去活来,而又不对女人负责,连最起码的关心、呵护都做不到,反而折磨、虐待、摧残她们的灵魂与肉体时,他会非常坦诚而干脆地回答说,女人是毒蛇、猛兽、祸水、狂风,你不制服她,她就会跟你做对,骑在你头上屙屎撒尿,甚至会撕碎你,让你身败名裂,永远抬不起头来。无数雪域好男子都被女人毁灭了。本来,我也是条好汉,能上战场英勇杀敌,多次参加过抗击外敌入侵的战斗,为营救拉喇嘛·益西沃送掉了一支胳膊;在著名的噶丹策旺率军平息拉达王森格朗杰叛乱的战斗中丢掉过在别人看来并不值钱的小命;能在佛门净地潜心修习佛法,曾经好歹也是个古格王国闻名遐迩的高僧大德之一;当农民是个种田能手;当个牧民又是个千里难挑的佼佼者;跑马射箭也是个高手之一。假如世上没有女人,连女人的影子都没有,那该有多好啊,我准会是个人人夸赞的雪域好男儿、佛祖心中的好子民,而不是现在这个人见人骂的老鹞子。我之所以成为老鹞子而不是阿格夏,全都是因为女人的存在,是女人美丽的小脸蛋和娇艳的姿色毁了本大爷。听我一句劝告吧。只要你身处尘世,落下个凡夫俗子的份儿,就没法不沾女人。一旦沾上了,就无法摆脱厄运,陷入恼人的痛苦泥潭难以自拔。所以,你一开始就得千方百计地征服她们,驯服她们,改造她们,毫不留情地让她们成为你手中的抹布,脚下的尘土。总之两个字——奴隶,非叫她们成为惟命是从,服服帖帖地围着你转的奴隶不可。但把话说回来,我是说如果你所遇到的是吉德玛那样非常温顺而软弱的女人,你就不能做得太过分。你知道我至今还欠着吉德玛一份还不清的债。

有时候他也知道自己是谁,也能说几句人话。

我相信任何人都愿意听有关老鹞子对待女人的事儿。

说出来,就算我不在乎什么,可是别人听着也许会觉得不好意思。但我顾不了那么多,说说也无妨,反正我不再是他的老婆了。他这人没有个干正经事儿的心思,整天价想着女人。像只发情的种山羊,一天到晚总是围着女人转,吃饱喝足后就想着那事,也不分个早晚昼夜啥的,一来劲儿,就怎么也坐不住,像喝酒成癖的人犯酒瘾,吸毒成瘾的人犯毒瘾,压根就控制不了自己,哪怕手头的事儿再急再忙也要停下来,火烧火燎地忙那事儿。有时他还别出心裁地玩起名目繁多的花样来,把你折腾得死去活来。弄得所有被他俘虏的女人都招架不住,不得不想法子离开他。

每次,他在女人身上得到他认为是最最完美最最畅然的快感时,他的浑身猛然剧烈地抽搐、战抖,淌出晶莹的汗珠,像是沸水烫过的猪。随后,全身皮肤由古铜色变成牛肺似的红色,转而变成绿色、蓝色、紫色,很快又变成银灰色,进而变成雪样的白色,渐渐地显现出数不清的嘴巴样的暗红色胎记。我在心里告诉自己,是女人最为宝贵且值得骄傲的地方——阴户。听欲天解析:沉迷于女人的男人不论在死后肉体如何脱离灵魂而消失,但每一次轮回再度转生为人时都会带上这种奇异的胎记。对于那些过于贪欲的母狗似的女人也是如此,她们身上的胎记多半都是浅浅的暗疮样的阳具,如果不细心地看,就会误以为是松茸,而不会联想到别的什么东西。因为,其形状跟松茸极其相似、逼真。

与我历代接触的男人们相比,老鹞子享用女人的办法之多,技能之高超,放肆之狂烈,达到了极限,堪称雪域男女性活动的最高纪录。我曾翻阅过根敦群培的《欲经》,介绍了那么多有关男女做那种事儿的方式、技巧,却也没有记录像老鹞子在我身上所实施的那种千奇百怪的花样。不信?那就问他本人好了。他什么都会说给你听的,说起来兴趣十足,保准津津乐道,娓娓道来。而且会像一位能够讲述几十部格萨尔王故事的艺人显得特别的自豪和骄傲。你不妨试试呀。

在我们这个小地方有很多像他那么开化有余,保守不足的人。尽管这里离拉萨很远,离首都北京更远,而我们的毗邻印度又是个与我们国家相似的传统国家,也是东方文明古国之一,恐怕七级地震都震不倒保守的旗帜,十三级台风也刮不倒高举这面旗帜的人。但是,鬼知道是怎么回事,自人类社会进入20世纪80年代后期以后,我们这儿六十岁以下的人,特别是男人一个个都变得极为开放,全然不顾封闭千年的地域的限制和传统文化给人们打下的烙印,让所谓的观念成为一张白布,随着感觉的变化而染成适应时代且符合自己做事标准的颜色。他们会想方设法使自己成为可塑性很强的人,任何阻力对他们来说都形同枯草,一吹就不见了。当然,我指的是对待生活的观念,至于别的方面他们就十分逊色,没法与时代的发展同步前进。人们考虑问题或做事,心中只有一个尺度,而把握这个尺度的法码便是感觉,感觉的一头压着良心,另一头却压着利欲。听老人们讲,灵魂被圣洁的阳光沐浴过的人良心相对好一些;灵魂被肮脏的屎尿浸泡过的人良心就差得多,重心自然偏向利欲那头,这种人连最起码的羞耻感都没有,根本谈不上有何良心。老鹞子可能是属于后者。起码对于女人来讲,他是个涎皮赖脸的人。然而,几乎所有女人又谁都没有什么摆脱他的好招,而且绝大多数女人在刚接触他的时候往往像巨大的磁场把什么东西给吸引了似地被他攫住,像酥油粘在碗里离不开他,像秃鹫嗜肉,猫儿见腥味儿似地喜欢上他。

我念其几世成为高僧大德,积德行善,利乐众生,庄严国土,为征服雪域蒙昧无知的人众,弘传佛法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也就接受他,容忍他的一切。让他在残忍的欢愉中嘶鸣,在狂热的游戏中嚎啕大哭。让他把用满足感锻造的尖刀刺向自己没有知觉的心脏,从眼睛里喷射黑色血流,流进他自己的嘴里,重又流入体内,以期唤醒他颓放的心怀。话说“佛不度人人自度。”对于他,我尽了一切所能,但终竟未能如愿以偿。我一个风尘弱女子,徒唤奈何?!俗话说,“与其搭理无赖,不如鞣干牛皮(意为惹不起,躲得起)。”今生今世我除了躲起来,避开他,凭借几千年的人生经验生存下去别无选择。幸亏此生他没有给我留下子女,使我能够与他分道扬镳,轻轻松松地去追求自己向往已久的男人或是过独居生活。谁能告诉我,肯定地宣布我与他的缘分尽了,我们的夫妻生活走到头了,他再也不会有与我做夫妻的机会,从此我不欠他任何孽债。我多么需要解脱啊!我能得到解脱吗?即使是暂时的解脱,我也要双膝跪地感谢众生怙主,万能的三宝。但愿来世永远看不到他的影子。

一只苍蝇在她头顶飞来飞去,像鹰一样盘旋着,绕着圈。她并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只是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我还没有腐烂,你得耐心地等待。

今天怎么了?我感到一阵阵莫名的燥热。

 

一次,在我去芒域探亲之际,你又走进了不着边际的茫茫荒原。

你奉命带着一个侍从到边远各部落巡视,体查民情,了解旱灾、虫灾等灾情。

蓝天如洗,骄阳似火。恶狠狠的日头炙烤着古格大地每一处角落。你脚下的沙漠在阳光下渗出热气腾腾的水珠。你的宝贝坐骑咧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不停地发出噗噗噗的声音。你和侍从多次停下来寻找水源,可你们找到的全是干涸的河床、水沟、洼地和天然水坑。离开王宫时,也就是在临行前,你万万没有想到马儿会跟着你们受罪。你后悔当初没有抄近路走山道。要是走山道,哪怕再累也没有任何生命危险,至少不会渴死。山上有的是泉水、雪水,还有许多解渴用的植物。就算什么带水分的东西都找不到,还可以一边口诵六字真言,忏悔杀生之罪,祈求三宝恕罪,让弱小的动物早日往生,投胎于万能的人类或者其它动物,获得新的生命,一边寻求黄羊、石羊、兔子什么的,从这些猎物身上讨得血和肉,维持最基本的生命。然而,一个堂堂大臣,连这种微不足道的问题都不曾考虑到,更谈不上出行计划安排周详。今后还有什么脸面出现在妇儒面前。这真是古格男人的耻辱啊。好了,现在多走几天的路程,顶着列日,忍受饥渴的煎熬穿行于茫茫沙海中,延误行程,误国误民不说,还有可能搭上几条人畜的性命。

你从马背上取下羊肚酒囊,以酒代水饮马。此时,马和人一样口干舌燥,急切需要饮水解渴。酒全饮给马,弄得你和侍从没有止渴的东西,只好使尽刨沙子。你们俩从沙层底下挖出带点湿气的沙子,趴在地上像小猪拱地似嘬起泥沙。两匹马把两大囊酒一下全喝完了,却没能解渴,倒是有些醉意,迈开醉步,左右摇晃着跌跌撞撞地牵着你俩拼命赶路。走得你都像喝醉酒似的感到天旋地转,眯眯瞪瞪的。多少次,你心疼地抱住马的头诅咒自己是傻子,是凶残的魔王、君,是灭绝人性的畜生。你搜肠刮肚地想出人类语言中最能令人解气的恶毒词汇谩骂自己。你的言语举止使你的宝贝坐骑大为感动,感动得眼里噙满了苦涩的泪水。

你俩牵着马继续艰难地行进。横在面前的群山,看上去离你们很近很近,可是从早晨一直走到太阳偏西,才走到松软干涩的沙地尽头。

山脚下,一群蓝眼睛,黄头发,大鼻子,穿着奇特的人拄着拐杖朝西走去。他们看着你们的腿痉挛地向前移动,仿若即刻就要随地倒下。

他们靠近你和侍从,希望你们向他们问候,然后把一匹马借给他们驮物。

你一眼看出他们是来自域外遥远地方的异教徒。

他们很客气地向你和侍从打招呼。你向他们摆摆手,微微一笑,以示还礼。你的侍从和坐骑不能理解你的做法,更不能容忍你对他们表现出的霍达、友善和宽容的态度。你自言自语地说青天之下,大地之上,没有我古格男女老少容不下的事情。

可是,后来你却向人们表露心迹说,为了民族的尊严,佛教大业,我什么都容忍不了。别说容得下天空,连自己的手指头,甚至针尖大的侵害、委屈都容不下。不灭除异域妖怪,我就不是顶天立地的古格汉子。

你与部分率部造反的地方首领一道发动了由数千名僧人、平民和商人参加的暴动,冲破重重防线直逼札布让,围攻都城,将都城围得个水泄不通。让刀剑的光芒和四处升腾的狼烟激怒国王,使他变成一头受困于笼中的雄狮,在震惊的余味尚未消除之际便燃起愤怒的火焰,带着懊恼和悲怆的心绪无力地吼叫、啜泣。几经周旋,在攻守双方均伤亡惨重,致使马乏人困,却不见取胜对方的迹象,僵持的局面无法打破的情况下,你配合僧人求助具有藏族血统,与古格国王有着世宿仇怨,又笃信佛教的拉达克王森格朗杰,亲自率领一支精锐部队从拉达克赶赴古格,与古格暴民联手攻打古格都城,迫使国王在外无援军,内无军队,只有为数不多的卫兵死守王宫的情况下,携王室成员走出王宫,接受拉达克王提出的条件——做出成为拉达克属下的姿态,交出远比佛教的利益更为重要,且超乎王位和自己性命的一个王朝——古格王朝。原因极其简单,古格王赤·扎西查巴德轻信异教天主教神甫安东里奥·德·安德拉德拆毁佛教寺院和民房,在古格境内修建天主教堂,发展教民,进而下令强制古格境内所有僧人还俗,给他本人及他的王国带来了深重的灾难。这一事件不能不说是西藏佛教史上第二次灭佛运动。从古格王朝这一局部地区而言,佛教势力遭受的打击与吐蕃末代赞普朗达玛灭佛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点之于僧侣们是个连做梦都未曾想到的残酷现实。

你这位不幸的人万万没有也不可能想到旷日已久的等待,带来的竟然会是你早已厌倦的战争和战争最终的结果——王位的拱手相让和一个王国的葬送。打那以后的漫长岁月里,你一直处于十分尴尬却又因无法改变而不得不面对的境地。

而今,你既不恨赤·扎西查巴德,也不恨天主教神甫安东里奥·德·安德拉德,更谈不上恨拉达克王森格朗杰,只是恨自己在权力与信仰的争斗中所拌演的不伦不类的角色。

从赤·扎西查巴德被拉达克王森格朗杰戴上手铐脚镣与可怜的王后一起押解到位于古格西北的拉达克以后大约过了二六一十二个月,你以诗人的名义仅用了三十多天的时间写了一本叫做《微笑的背后》的书,是用金粉写成后藏于山洞中。据传,这本书由文物贩子在世界范围内传阅,现在到了美国人手中,估计很快会经香港回到阿里三围之古格王朝覆灭地杂布让的某个洞穴。

你在这本书中记述了古格王朝的兴衰史,其中用较大的篇幅描述了异教徒在杂布让修建天主教堂,企图毁灭佛教,降服佛教徒,使他们渐渐地改信天主教,从精神上控制藏民,以天主教抑制佛教,进而让天主教成为占统治地位的古格宗教,从而推翻古格王朝,全面攻占整个雪域。但因激起当地僧俗大众一致起而反抗,那些天主教士被驱逐出境的故事。书的结尾处有这样一段文字:

在过去的岁月里

我们过着躲藏的日子

期待的目光犹如一盏长明灯

茫然的凝视

耗尽了我们的心血

从前的故事

也许不再重复

 

国王带走了一个王国

王后从此不再言语

臣民四散的脚步

踏响了几个世纪的鼓号

土地依旧

河流依旧

雪光依旧

笛声依旧

 

看日落月升

斗转星移

炊烟飘零

岁岁重复同一支歌

和风习习

经幡漫飞

法轮滚滚

朝阳似火

 

民心所向岂可阻挡

螺号声声激荡万年

愿欢乐如日月永存

愿雪域似磐石永固……

你现在仍然注视着历经沧桑,一如风雨洗刷的岩崖。一次次覆灭之后的崛起酝酿出新的生命,且随着时代的变迁变得更加坚硬、肥沃,以不可遏转的趋势走向成熟,走向坚强。

风。我现在多么希望得到微风的轻拂。如此渴求风的光临,并非因为我的身子无法承受燥热的煎熬,而是因为我的脑子快要爆裂了。

 

风衣,穿在别人身上横竖不对劲,左瞧右瞧怎么都不得体,且显得滑稽。但穿在他身上就是不一样,如同穿在米开朗基罗创造的大卫身上。就像他当年叱咤风云,血洒沙场时喜欢披着的那件披风,是那样的威武、潇洒、风度翩翩。看他那身材,高大魁梧,肩宽膀圆,肌肉发达,腿脚灵便,还有一头乌黑如墨的头发、坚挺高贵的鼻梁和一双仿佛能够看穿蚂蚁内脏的眼睛。他娘生他一定是为了给这个世界添一个穿风衣的帅哥。

我也该有一件风衣。米色的,乳白色的,最好是银灰色的。因为男人使我变成了灰色妇人,我的生活充满了灰调——擦拭这种色调,涂抹新的颜色等于扼杀一条无辜的生命。

风,刮兮停兮,云,聚兮散兮。青雨白雪,断断续续,似在和灰蒙蒙的土地开着玩笑。悸动的心何时才能平静下来?骚动的情感何时才能消遁?我实在无法断定不再被来自人间四处的潇潇冷风侵袭,被毫无秩序的风尘世态搅乱片刻的宁静。呃呃,有情无情,无情有情。我该如何像一位出色的编辑剪辑生活,把过去令人痛心疾首的记忆彻底抹掉,抹得一干二净?怎么样才能对自己进行一次透透亮亮的内视,把个空洞、抽象、扭曲的灵魂圆圆融融地注入大地的暖流中,使之富于顽强的生命气息?也许,老鹞子在关注着我将如何打发余下的日子,看我做出会使人惊愕的丑事来。可是,可是他想错了。他也许还不知道我正在寻求不曾被人认同的生存方式——无声无息却不乏激情的生活。

在生活中,老鹞子既是个出色的导演,又是个忠实的观众,更是个恬不知耻的演员。他想看我的戏,就像我要看到他怎样离开人世。只要他愿意,我就会成全他,让他一次看个够。

“五·一”劳动节全国统一放七天长假。

那段时间,白天人们泡在茶馆里打麻将,扯“金花”,掷骰子,以各种方式赌博,赌什么的都有。因为是小地方,经济欠发达,文化生活单调,多数人的精神都很空虚,空虚得像沙漠像干涸的湖泊像没有云彩的天空。所以除了县委书记偶尔在大会上说那么两句提醒大家外,通常没人管。到了晚上,人们一个个又不约而同地聚集在各家歌舞厅,饮酒唱歌跳舞。当然,县委书记和县长如果没有陪同从上面来搞调研的工作组的任务,轻意不会光顾这种场所。千真万确,我不会瞎说的,因为我除了有时万不得以,撒撒革命的善意的小谎,还没在重大问题上撒过谎。我指的是涉及非同小可的利害冲突的事情。觉仁波琪。

我走进茶馆(其实无异于赌场),在屋子角落找个座位坐下来喝甜茶,看别人往死里赌。

老鹞子手中攥着一大沓人民币。他赢了。赢了五六千元。他高兴得咧开少一颗门牙的嘴,甩着手里的钱又蹦又跳,好像从来都没见过钱。

一个女的已赌输了随身带的所有钱,但很不服输,加之赌兴大发,非要把输出去的全赢回来不可。于是,跟老鹞子耳语几句后,老鹞子拿出五张面值一百元的人民币,毫无顾忌地塞进了她胸前两座白净的雪峰间。

日子不久,县城里人们便在沸沸扬扬地谈论着一桩事儿,说老鹞子犯事儿了,被公安局押到看守所了。他被刑事拘役了。有的说是关五六个月,有的说关两三个月,也有的说会终生监禁。不论关多长时间,他在里面和在外头没啥两样,只是不能天天喝到酒,闻不到女人的气味而已。

原来,管他借钱打麻将的那个女人是一个局长的老婆。她跟老鹞子说好自己能捞回输掉的钱,就马上还钱,并请他到舞厅玩;如果把借到的钱也输掉了,就等有钱后如数归还。

可是,老鹞子却提出一个条件,只要陪他几夜,这五百元钱就归她。

其实,那个女人胖得个活像来自乌克兰的大肥猪。只是那张白里透红,使人迷醉的脸蛋总是笑眯眯的,那双宝石般炯炯有神的眼睛直叫人心旌摇荡。

舞厅内彩灯旋转,歌舞升平。人们在啤酒、干红、红牛牌饮料、香烟和女人身上的香水味等混合而成的污浊的气味中成双成对地跳起交际舞、迪斯科。老鹞子开始扯着破锣嗓唱起前苏联歌曲。唱来唱去,最拿手的是那首叫做《喀秋莎》的歌曲。他把那首歌掰开揉碎,重复来重复去,唱了好几遍。说句实话,他还是有一定的演唱功夫,把那首歌拿捏得跟红毛子唱的没啥两样,处理得十分得体。

老鹞子唱累了,口也渴了,便在一处不太显眼的地方坐下来,抽起烟,喝起藏人最衷情的百威牌“马尿”,双眼微闭,像只很长时间没有尝到腥味的猫在人群中搜寻起那个女人的身影。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也就是在六七十双各族各界人士不同颜色的眼睛的陪送下将那女人虏走,准备带到自己的寝室干那种他想干且一向乐此不疲的事情。可是那女的说是去买些喝的,很快就过来,叫他在房间里候着。他等啊等啊,像饥饿难当的野兽等待美味的猎物一般,不停地吸着烟在屋里走来走去,不时地往外探头探脑,甚至走到门外左瞧瞧右看看。

在他等得十分焦急的当儿,一个电话把他叫到了那女人的家里。一到那儿,他便像和尚娶到了媳妇,门也不关就迅疾除去所有遮体用的布片,向那女人展示自己还算壮实的体魄。他如同西班牙斗牛士摆开各种姿势,做起她不曾从自己丈夫身上看到过的动作。他的身体连同四肢像一把干柴烧起她心中莫名的火焰。她的身子开始在发烫,脸上有了在一般情形下除自己的丈夫以外的男人无从欣赏的红晕,一种远远胜过高原红的可人的红晕。胖乎乎的双手怎么也不听大脑的支配,手指头不听中枢神经的调度,像下坡的缆车快速滑向裤腰带。一股莫名的力量趋使她双眼微合,无法和往日一样睁开来,发出被绝大多数人接受的那种神采奕奕的光芒。细长的舌头像是蛇尾巴蠕蠕然从嘴里伸了出来,似乎要舔噬房间里稀薄的空气。头发像未经修剪的树枝蓬乱地散开,连着头皮在床单上使劲地来回摩蹭着。一种从未有过的难以置信的浪荡声从喉部炸开,炸毁了空气中的尘埃。他的嘴里嚷嚷着,不住地说着连他自己都不一定听得懂的话,做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动作。他说的也许是古象雄语吧,看他的表情不难想象他说的是挑情的淫猥之语或者是讲述有关男女方面的古老传说的隐密语。

没过二十天,那个女人的丈夫从千里之外的拉萨出差回来了。回到家的头天夜里,在他亲切慰问她的时候,发现她身上留有很多被抓伤的痕迹,遍体都是青一块,紫一块。更令他不安的是她的一个乳头不见了,大腿根部细密而卷曲的草丛亦不翼而飞了,像刚收割的麦田,隐约可见浅浅的紫黑色茬儿。

局长大人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追究,只是傻傻地喝了十几天的闷酒,以平均每天四包的数量在十余天的时间内抽掉了四十多包“公主”烟。尔后,以局长的身份照常出现在办公室、会议室和所有他必须出现或愿意出现的场合。

人就是这样,很多事情往往说不清道不白。他的那种霍达、大度、不以为然的态度看上去给人以慈悲为怀,宽容一切的感觉,但这未必就是古格汉子宽大胸怀的具体体现。恰恰相反,极有可能是性格中某种天生的致命弱点的自然暴露。因为在当今社会很少有人做到超然物外,恬然处之。再者,他毕竟不是老鹞子。老鹞子事事拿得起,放得下,可不会在乎别人想什么,做什么,压根就不会在意别人的存在。我说的是现在的老鹞子,而不是身披袈裟修习佛法时的老鹞子。

一个约模十八九岁的牧童趿着底部破裂的鞋子,给草原送出了一首悠远的牧歌:

天竺的金刚座

请赏赐我圣杵

让我改变世界

以释迦的法旨

铸造人间天堂

 

东方的布达拉

请赐予我力量

让我改变自己

以太阳的名义

写就人间辉煌

呵,世界犹如清澈的涧水,只可惜我至今未能顿悟。当时我自言自语,说出了自以为非常高明的话,蛮认真的。

这鬼天气。咋这么对待人呢?热死我了。

 

他蹲下去了,慢慢地蹲在地上。手指在脚边来回比划着,岸然揭示着一个永恒的血色主题:

死亡——再生的鼓手

                    生命总在不停地轮回。

再生——死亡的舞蹈

她不见人影。她已走向远方。我也会有进入短暂的弥留之际的时候。总有一天,我们都会重回故里——人间,重新踏上曾经踏响的土地。

重复中的重复——只有日子同人的外壳一道被燃烧,残剩的灰烬会凝固成思想般的化石,供没有脑筋却要吃喝拉撒无所不为的动物们考古、取乐,毁灭被鲜花和荣耀团团簇拥迫近窒息却尚存一丝气息的宇宙。

我愿我是河流中的卵石或者附着在石头上的苔藓。因为生命摧毁的永远是生命,没有生命的物体绝不会摧残生命,就像没有生命的空气从来不会伤害具有生命的生灵。

他认为自己已经疯了,起码已变得不正常了,是从头部开始的。他意识到自己过不了三天就会变成植物人,甚至想到将不久于人世。

那时,我很愉快,跟领薪水的日子一样愉快,还有难以用语言表达出来的幸福感。我把我的许多值得咀嚼的梦留在了这座边陲小县城的各个角落。

岁月一如非吻不可的嘴唇,把梦幻与现实的距离拉近、缩短,融为一体,丢下淡甜淡甜的回忆,让你晓悟到永恒便是梦幻,惟有梦幻才能进入永恒。

现在我站在陡直的河岸上。天空溟蒙,铁灰色的空气正在浸润我古老的心境。我轻松不了,很难轻松。我生长在一个古老、负重的土地上,我的思想跟这片土地一样深沉。我的身体和这里的高山一样壮实——瞧这发达的肌肉,圆鼓鼓,亮溜溜的。

我和其它生灵一样,多次经受生死轮回的考验。而每次轮回,不论投胎于六道众生中的哪一种,我都无法摆脱来自心灵的痛楚。特别是人间带给我的苦难和我给人间造成的灾难使我一次次失去了再生的光辉。至少在婚恋的战场上我是个败将,没有任何值得炫耀的成功之处。老实说,自从古格王朝覆灭后,尽管我接触过数不清的异性,但除了与吉德玛结合(多少次我娶她,她嫁给我,我们心心相印,交融于一体)外,极少得到过圆满的婚姻。

有史以来,或者说我成为生命的载体以来,我的经历极其丰富,不亚于任何有思维能力的动物,从茹毛饮血的蛮荒时代到宇宙飞船遨游太空的电子科技统领的信息时代人类所走过的漫长生命历程中的每一个脚印都深深地烙在我的心中。遗憾的是即便在我事业最最辉煌的时期亦很少与理想的女人生活。出于生存本能使然,用不着翻阅古今中外任何先贤智者千辛万苦刻意营造出来的书本,我就知道该如何生活,如何对待包括女人在内的所有人和事物。我非常清楚地懂得世上的女人有千万种,如果归类分析,跟男人一样,不外乎只有三种类型,即真正的女人、一半的女人和不要脸的浑蛋。可我……嘿,有什么理由对女人说三道四,任她们玩去。

我没法不去回忆岁月留给我的那些血淋淋,臭哄哄的旧梦轶事、荒诞野史。早在几天前我便让我的另一个我到处走走看看。这会儿他一准在哪个小村庄的水磨房附近寻找失去的诗意。

我的另一个我并没有走远,也没能寻找什么诗意。因为头天晚上和几个中央电视台的记者在“梦雪”舞厅喝了一宿酒,跳了一宿舞,稀哩糊涂地跟记者们谈论了很多很多有关象雄和后来的古格王朝的话题,使他的大脑受到强烈的刺激,让他的意念重又回到了大译师仁钦桑布身边。

约模早晨七时,他带上一箱百威牌啤酒,宿醉未醒地搭一位日本姑娘的车子去了古格王朝遗址。

由于摄入了过多的酒精,他的大脑不断地膨胀,膨胀成巨大的天幕,把个日本姑娘看成由他全程陪同采风的央视记者姓刘的那位东北姑娘。一路上,他不停地喊着小刘小刘的向她讲起昔日的古格及其与之有关的事件和人物。而他讲的最多的是大译师仁钦桑波如何如何建寺,如何如何译出了大量重要显密宗典籍,为佛教“后宏期”作出了卓越的贡献,为表彰其历史功勋,古格首领拉德如何将杂布让附近的三处封地施与他,成为他私有的三处庄园的;吐蕃本土封建割据状态是如何形成的,形成千百家各为聚落的星罗棋布的局势的主要原因在于平民和奴隶的大暴动中未能出现强大的政治力量,统率起义大军的首领亦没有组成一个政治实体雄霸一域;当时自己为佛教在吐蕃境内再度复兴出了多少力,有过什么样的重要建树,又是怎么样博得了众多女人的爱云云。

日本姑娘一手搂住他的上身,一手摩挲着他的头发和脸部。让他头枕着自己的大腿,嘟嘟嘟地胡侃个没完没了。有时思路十分清晰,有时却像梦呓般讲得不着边际,语无伦次。

汽车行至古格遗址北面满是石头的沟壑时,我的另一个我却借着日本姑娘的体温走进哺乳时代(我的另一个我称古格王朝时期叫做哺乳时代),踏入了遥远的梦乡。

我的另一个我骑着马在湿漉漉的抑或是白茫茫的草原上驰骋。吉德玛的歌声总像影子伴着他走南闯北。马蹄橐橐地踏响每块石头每根小草,震荡着雪海的心脏。

从古格中心地带到上部阿里三围全境,到处留有血色的蹄痕、战士的足迹和女人哀凄的哭声。

一次,他在从拉达克边境撤回古格王宫的路上顺便打猎,带回几只磐羊,请首领、王室贵胄、大臣及宫中的侍从尝一尝野味。在为他接风而举行的晚宴上,人们边饮边吃,把个磐羊肉吃得一干二净,还责难他为什么不多打几只来。惟独她连一口都没吃。

掌灯时分,宫内音乐响起,歌舞升平。宫女们且歌且舞,表演起本土歌舞“宣”。她们纵情,她们疯狂,唱唱跳跳,跳跳唱唱,持续到鸡叫头遍。可吉德玛无心欣赏歌舞,只想坐在他身边与他共饮美酒佳酿。她脸上泛着红晕,双眼微合,两手做着怪异的动作,娇嗔地将脸凑近他,说他是个野蛮人。他一把抱起她离开王宫,拾级而下,沿着熟悉的狭长小路跑到都城东南面的草甸子上任她摆弄到第二天日头下山,鸟儿归巢,牛羊入圈。

一个热吻。一个来自异国他乡带着海洋气息的热吻,震醒了沉醉中的我的另一个我的大脑。他晕晕糊糊地欠起身子,费力地摇下车窗玻璃,探出多日被酒精麻醉而变得十分沉重的头,极力睁开昏昏欲睡却又难以成眠的惺忪的眼睛,嘴里嘟哝着朝古格故城脚下的草甸子望去。他迷迷糊糊地看见日本姑娘跪在煨桑(焚香)炉旁,口中喃喃地念诵着藏传佛教祷文、真言,连连磕响头。转而,撕扯那头染成了淡淡的板栗色的头发,趴在地上打滚,声泪俱下,涕流满面。

我走遍世界各地,访遍分布东南亚的所有佛教寺庙和名胜古刹,却怎么也没有找到我前世的居所,使我夜不成寐,不思饮食,饱受精神的摧残,险些过早地离开了人世。今天我终于踏上了日思夜想的圣地、成就我生命的地方。这里就是我的起点和终点。归期已到,不虚此行。啊,我要衷心感谢伟大的三宝。拜拜,太阳升起的地方,那里只是我今世的出生地,仅仅给了我一个生命的载体。真是阴差阳错,我现世的父母违背上苍的旨意和雪域净土赋予我的意志,随意地武断地把我生在了海岛。要知道我的根依旧在这里,不论众生怎么轮回,走得再远,飞得再高,哪怕到了天涯海角,最终谁也无法逃离出发的地方。也许我不再离开这里,因为这里是我真正的故土,无法舍弃的土地。

废墟。我所日思夜念的古格居然成了一片废墟。日本姑娘喃喃地倾吐惋惜之情。

废墟自有废墟的魅力,可以闪耀古文明的灿烂星光,唤起人们怀古的情怀。我的另一个我轻声感慨。

为什么没人修复?忍心让这座雄伟的建筑就这么跟当年古格王朝覆灭那样随着时光的流逝而付之荒废?

为什么要修复?谁能做到修旧如旧?你?你能吗?即使做到了又有什么意义?反而会失去其存在的价值。倒不如保持现在这般残破不堪的美。这样更能吸引人的眼球,可以任凭想象的翅膀在思维的天空自由飞翔。

遗憾。一长串如梦的遗憾。遗憾的背后是什么?除了没有结局的叹息还能是什么?不会是寄托美好心愿的永固吉祥符。

娄兰不见了,消失在历史的某个瞬间。或许搬迁到其它星球,开辟属于并适合于自己的领地,以一种绝无仅有的最佳存在方式存在着;或许躲藏在沙漠的缝隙中,有朝一日会显影,像蛇一般从地底下挤出地面。但没有这种可能性,绝对没有。龟兹壁画上的舞女或许是飞天,或许什么都不是。是什么倒不重要,重要的是不会再度出现类似的文化之迷。不管怎么样,消失的或残存的文化遗迹不也同样具有牵动人心的不可思议的魅力吗?至少能给人以更为广阔的想象空间。更何况,人类在不断地寻求进步,我们可以创造新的更适合人类自身发展的文明。要知道每一分钟就有十五个物种悄然从我们生存的地球上消失。我们不能也没有理由因此而结束一切生存的行为吧!

古格,藏西高原神秘的舞者,人类文明史上的杰作,尽管已是千疮百孔,面目全非,俨然饱经风霜,历尽沧桑的老人。尽管她还会随着光阴的流逝而风化、粉蚀、剥落、坍塌,失去奇异的风采,甚至很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从地球上彻底隐循,尽管往日的壮丽、俊美、神奇已是万劫不复的灾难,但她风韵犹存,雄奇依然。古格人天生具有的粗犷、热情、豪放的性格已然在苍茫大地上定格。这就足矣。还有什么可说的,还有什么奢求的。只要日月如期高挂于天空,将温暖的光辉洒向人间,我们就完全可以不祈求什么。

在当代人看来,古格先民如同流星从天边滑过,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他们也许是群体自杀,也许走散了,也许迁徙至无人知晓的哪个秘境,继续生存下来,延续自己的历史。总之,一个时代的终结并不意味着一个民族的彻底消亡。

来的来,去的去,我们总在轮回的圆圈中旅行。没有休止的苦旅,使我们大多数人得以坚守传统。没有忘记我们的骨子里喷涌的激情来自古格的血液。虽然,祖先并没有要求我们秉承他们从他们的祖辈那个时期就留传下来的传统,但是传统之于我们就像江河之于土地那样重要。所以我们一直恪守着至高无上的传统,每向前迈开一步,总是以传统作为一面镜子,不时地照一照,以尽量避免因一时的疏忽而坠入苦难的深渊。这就是创造历史的过程,而这过程本身就是我们凭借智慧和经验小心翼翼创造的历史。

我的另一个我俨然一个人类学家,嘟嘟嘟地讲个没完没了。他讲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让日本姑娘听得糊里糊涂,不知所云。因而也就没能也不可能改变她脑子里根深蒂固的观念。

姑娘感慨一番后,蹦着跳着用我们这些古格人以外的任何人都听不懂的古象雄语唱起了悠长的歌谣。曲调与当代音教授破译出来的“宣”的舞曲非常相近,旋律奇特、美妙,节奏舒缓、柔曼,没有一点现代感。假若配以鹰笛、羊皮鼓的伴奏演唱,更能把人领进早于象雄抑或吐蕃时期的某个未曾载入史册的朝代。

她是吉德玛,她一定是吉德玛。她与我同行,从哺乳时代走来,将走向人类历史的终结处,亲手为自己打上完美的句号。我真这么想。我何尝不这么想。三宝作证。

 

他,在向我凝眸注视。我希望他的目光像裹在风衣里的身子一样灼热,不,是滚烫的。像冬季的雪地里源源不断地冒出来的地热温泉,像农舍牧屋中噼噼啪啪燃烧的炉火,给我以温暖。哪怕是一时片刻的温暖也行,只要让我感受到一星半点的暖意就心满意足了。

他的衣兜里装着一封写给心上人,还没有来得及发出去的信。或许是苦心经营,精心酝酿的书稿。里面记载着逝去的岁月留给他的记忆,绘就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宏愿。或许辑录了太多太多的苦难、哀伤。是诗,是随感,是小说,是带有神话色彩的传奇故事。或许只是一张寄自遥远故乡的贺卡,祝贺他生日快乐,家庭幸福。仅此而已。

离婚的时候,尤其是跟老鹞子离婚的时候我感到极其畅快、幸福,没有了悲伤,没有了忧虑,如释重负,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恬适、平静、爽快的感觉。假如有人问我有何值得遗憾的事情,我只能回答说,回想往事,如梦如戏,就像佛教大师宗喀巴发自内心的感慨:万物无常似闪电,青春即逝如瀑布。面向天地,我心中不免有一丝怅然若失感。作为具有母性特征、生殖功能完好的女人,此生我毕竟没有实现做一次母亲的宿愿。胎儿,我的血肉。多少个胎儿,一个个像天上的星星从我身上无情地陨落。一次,两次,三次,记不清了。怨谁?是谁迫使我如此懵懵懂懂看世界,糊哩糊涂过日子的?我的眼泪能与别人的眼泪相提并论吗?我的经历能与别人的经历同日而语吗?好在我渴望生命,热爱生活的心弦仍未停止拨动。

月色撩人,清爽惬意。柔和的月光懂得体味人的生活,欣赏人的行为,感化人的思想。然而,人却不能理解月亮给予人间的光焰。太阳照耀的仅仅是黄色的土地,而月亮照耀的却是人的心灵。

一轮冷月,从窗户透进屋内,看着我怎么样清洗被玷污的身体和苦苦挣扎的灵魂。我总是惶恐不安,担心我永远回不到我该回归的地方。

我把衣服一件件地褪去,让这美丽的身子在清凉的水中展示,独自欣赏身上每个部位诗一般的魅力。在我身上,除了后背上不太显眼的红色胎记、被老鹞子咬伤的疤痕和雪狼在乳房上纹下的玫瑰图形,全身上下没有任何与生俱来的缺陷。三宝啊,你为什么赐我以如此诱人的身段和可爱的脸庞?你如此精心造就我不会是为了让我无端地饱受本不该由我承受的煎熬吧?

有人说,女人是世上最宝贵的资源,美丽的女人更是无价之宝。如果不充分地开发利用这个资源,那就等于给伟大的造物主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还有人说,美丽是女人的资本,美丽的女人创造奇迹的机率比一般的女人高出几百倍,因为美丽的女人同时是生命的筑造者和新生事物的缔造者。

这些我全不懂。我能意识到的是对于美丽的女人,男人们总是用异样的眼光看待,而且绝大多数男人是有所渴求的,指望她们接受自己,给予接触她们的机会,哪怕打个招呼也都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其实,漂亮的女人和丑陋的女人最本质的不同在于前者叫人看着舒服,想着美妙,而后者给人的视觉效果就没有那么好。不信,你试试吹灯拔蜡后的感觉和从被窝里醒来以后的感觉是不是一样的。

雪狼说我是白萝卜,要把我生吃活吞。我毅然绝然地对他说全由你来摆布。我寻思着自己反正已被众多男人当玩具揉捏、摆弄,捣腾得已经体无完肤,灵魂蜕变成锈迹斑斑的废铁一般,无异于组装的家用电器或是摆在橱窗里漂亮的塑料时装模特,徒有其表。只是身上仍旧流淌着祖先的余脉输出的鲜血,心灵残存一抹难以被人窥见的纯洁。故而,除了生命本身所具有的一点说不清的价值,别无任何存在价值。这就是我,一个在文化人眼中的白萝卜。其实,我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是,而且对于别人来说我已经成了是什么和什么都不是没有什么本质区别的女人,正处在人群活动的边缘地带。

尽管如此,尽管我已失去与命运相抗争的力量。但是,每每站在这高高的河岸上,看着河里欢快地跳跃、潜游的白肚小生命,听着从河边红柳、沙棘丛中传来的鸟鸣声,我总觉得自己还年轻、充盈着青春的活力和生命的豪情,跟八百年前一样魅力四射,光芒万丈,无人胆敢媲美。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那些个男人如烟似云若雾,飘然而来,匆猝离去,甚而消隐。难怪他们轻意地离开我,只因他们轻意地得到了我。接踵而至的离婚证书,俨然春季里顺着河道漂流的浮冰,跌跌撞撞地走过时间的隧道,晃晃悠悠地穿过情感的幽径,将我的心肺刺痛,进而齑为粉碎。有人说,一次次离异意味着一次又一次接连有序地宣布具有丁点生命意义的躯体在覆灭中诞生,在诞生中延续,在延续中重归覆灭。而我不能不说这是一种没有尽头永远无法使人得到解脱的恶性循环。

现在,我已赤裸地展示在众人面前,除了生存意义上渴望得到安宁的一点希冀,别无任何值得珍惜的东西。面对天地,我没有什么隐私可言。向三宝发誓。

我的内心空空荡荡,俨若空旷的藏西漠野。仰视头顶的天穹,俯瞰辽阔的大地,我是多么的渺小,渺小得好像连一只蚂蚁都不如。

这焦躁的天空死死地盯着我,盯得我的心脏即刻就要燃烧起来。

我愿变成火光里晶莹的钻石,但我不能。三宝知道。

好热哟。她在自言自语。她向来喜欢自言自语。

 

他捋了捋一头乌亮的鬈发。长长地嘘了口气。双手习惯地揣进了裤兜里。

那时,我活着。实实在在在地活着。敢说敢干敢当,能痴能迷能恋能爱;勇于付出,勇于收获,善于珍视一切。而不像现在只是枉然地存在,如同没有思维能力的动物似地存在,饱食终日,慵倦不堪。有所思却无所动,有所动却无所获,仅仅满足于没有任何情趣,没有任何色彩的生活。让无聊的日子变得更加无聊,让灿烂的笑脸变得冷漠无情,让闪耀光芒的目光变得迂滞混沌,无异于放浪形骸,行尸走肉般活着的人。

我算什么男人?裆里吊着的东西形同河里要多少有多少的卵石,仅仅是表明性别特征的简单标志,已然失去与男人有关的各种意义,纯粹是多余的。现在的我不过是个嘴上叼着香烟,酒足饭饱之余端一杆半自动步枪去杀戮无辜野生动物的小男人,完全有辱于曾经的我,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是谁,是哪个好心人让我站在这里面对山河沉思的?是谁让我走近太阳,追寻太阳,请求万丈阳光将刀光剑影化为乌有,遍地盛开吉祥绚丽的花儿,使人们能够伴着鸟语花香尽享安泰、幸福的天伦之乐的?是我曾经的荣耀,前几世的造化使然?难道我已经完成了在世间轮回的所有使命?显然没有。

她在看我。她确实在看我。

她穿得那样的单薄,给人以舒心的凉意。上身穿件乳白色短袖衫,下身着一条米黄色长裤,把个苗条的身段衬得柳枝一般美仑美奂。他打远处依稀望见她的胸乳、臀部和大腿等女性该隆起的所有部位。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她一刻都不曾安静的五脏六腑和后背上的那一小块红红的胎记。

她不像是要跳河自尽,可也绝不像是出于无聊才到河岸上散步的。

突然,一股写作的冲动像血液般流遍他的全身。他想凭着对人生的经验写写与自己的经历有关的文字留给古格后人。篇名叫做《一颗坠落的陨石》,最好是写得像小说。学着讲故事,只讲与古格血脉相承的阿格夏和吉德玛的故事,把有关古格尚未载入史册的一些有趣有意思的生活片断塞入故事,塞得满满荡荡的。开头应该这么安排:

刚才还是湛蓝如洗的天空,只一根烟的功夫,便换上了衣装。云团从四面八方飘然涌来,顷刻间聚拢在一起,笼罩整个天幕,一片黑乎乎的景象。紧接着下起了如注的大雨。雨滴饱满,大如气球,晶莹剔透。

一阵瓢泼大雨,使古格都城通往外界的必经之路杂布让沟顿时暴涨,很快形成滚滚洪峰,卷起一块块硕大的磐石,发出山崩地裂般的隆隆声响奔流而下。杂布让的村庄、田地和林苑被洪水淹没了,房屋倒塌了,村民们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如同一只只小羊羔被卷进象泉河。一幅电影般悲壮的场面。

阿格夏一手死死拽着心爱的坐骑,一手搂着吉德玛向象泉河下游漂去。漂啊漂,也不知漂流了多少公里,过了多长时间,他们在模模糊糊的意绪中渐渐地步入梦乡做起了悠闲的梦。

草地上盛开着从未见过的五颜六色的花。花间蜂飞蝶舞,小鸟鸣啭。清澈的溪流咕咕咕地唱着欢乐的歌从一座座帐篷前流过。一抹阳光羞怯怯地从云缝中探出头来,窥视阿格夏和吉德玛在国王的精心安排下举行盛大的婚礼。远处的群山怀抱着肥壮的牛羊悠然地移动,随着翻卷的云影跳起轻漫的“宣”舞,鼓乐震动着富饶的原野,扬起生命的音符。悠长而古雅的笛声激荡着鹰的蓝天,仿佛在向一对新人送去吉祥的祝福。

咦,这是什么地方?我们怎么来到这里?吉德玛问。

这里是北方香巴拉。阿格夏肯定地回答。

这里怎么没有果树?我们的寺庙在哪儿?吉德玛问。

这里是香巴拉的牧场。

香巴拉怎么有牧场?

香巴拉什么都有。只要是众生想要的和需要的都有。

我想看到牧场以外的地方。比如海洋、森林、公园什么的。吉德玛带着满脑子的憧憬说。

明天我们就到果园。果园四周全是寺庙。你还能见到拉喇嘛·益西沃、大译师仁钦桑波。阿格夏回答。

他们能认出我吗?

他们当然认得出你。因为你是古格最最美丽最最可爱的姑娘。

我想回到从前,回到古格都城。

我也想回到从前,回到没有战争和灾难的古格都城。

香巴拉不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吗?我怎么没有见到一个神呢?

我们自己就是神。我们经过各种磨难,已经跻身于众神之列。

…………

他从自己设定的虚幻、迷离的故事情境中跳了出来。

他摇了摇头,暗自笑了笑说,人有时候也该到自己虚拟的世界走一走,转一转。他茫然地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她,正巧她回眸一笑。他大声地对自己说不能这么开头,开头应该写得像结尾。漂亮的小说往往取决于精彩的开头。开篇就进入对话,有点小说的味道,但是太生活化了,没有一点艺术性。小说应该写成富于神秘色彩的人物传记似的,而且要有古格或者象雄特色。现在不是什么都讲“特色”二字吗?什么特色经济,特色旅游,特色农业,特色牧业,特色生活,特色男女……连吃饭喝茶都要讲究个特色。惟其这样,才会有吸引力,才会有看点。懂吗?

什么是古格或者象雄特色?

他没有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不回答并不等于没有能力回答。他对象雄以及古格历史、文化的沉思从来都没有停止过,以至于使他长期陷入不能自拔的境地。就像人们从来没有停止过对糌粑、酥油、牛羊肉、羊毛以及烧茶煮饭用的牛粪、羊粪蛋的渴求。他不同于老鹞子,老鹞子是个极端分子,要么把好事做到登峰造极的份上,要么做个臭名昭著,死后连秃鹫都不招的浑球。过了这一辈子就不考虑下一辈子,连什么叫报应都未必弄得清。当然也就用不着关心什么,无所谓灵魂的升华与堕落。换句话说,诸如土地、阳光、江河、草原等等之于他犹若尘土,并不具有任何特别的意义。而他阿格夏就不一样,在生命不断轮回的恒久历程中造就的功勋和包括名誉在内的留给后人的东西永远都是沉甸甸的。

我咋了?觉着从头至脚冷嗖嗖的。

 

巨大的目光占据着辽阔的天宇,透视着在旷达的原野上懵懵懂懂地奔波,却又实实在在忙碌着的人们。他和她被钉在河岸上,像雕像,像山顶的石垛,但又富于思想和活力。

他知道宁静属于月亮,属于大地,而她却想象着寂寞永远属于生活中的自己和跟自己一样孤独的女人。

前世,某个前世。她曾撞向我的刀口,倒在我的怀里幸福地呻吟。

那天,我起了个大早。挎上装有肉、茶、盐、干粮等食品的山羊皮褡裢,带上弓箭,腰上还别着把长刀,披着黎明的霞光,骑上亮油油的雪青色坐骑“飞剑”到王宫西南面的草坝,查看南水北调工程干渠。

我牵着“飞剑”信步走走看看。来到一处开阔地带,我把辔头和嚼子卸下,松了松缚鞍用的肚带,往它屁股上狠劲儿一拍,让它自由地吃草饮水痛快地玩耍。我看着它晃晃漂亮的脑袋,摇着又长又亮的尾巴快步走到水渠边大口大口地饮完水,就径自享用起夹杂多种名贵药材的青草。我欣然坐在草墩上稍事歇息。心想要是再把水渠加宽一肘(二十四指为一肘量),就能增加不少水流量,每到旱季杂布让一带的每块农田都不愁浇不上水,保准年年都有个好收成。

这时,一只兔子兀地从我眼前窜过去,走走停停,若陷若现,还不时地回头朝我看看,像是在跟我玩古老的游戏——捉迷藏。

本来,我并没有想捅死它。捅死它干什么?瞧它那个模样,羊非羊,驴非驴,鼠非鼠,整个一只四不像的家伙。何况又是个豁嘴的,谁会没事打它这么个怪物吃?恶心死了。除非所有人以外的动物全都死光了,绝种了。

只是因为这小东西玩得欢,在我身边跑来跑去,搅扰在静谧的原野上沉思的我。也好。很多天来,我像条牧羊犬忙里忙外的,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瘦得好像连骨头都缩了下来。难得出宫巡视,顺便散散步,放松一下紧张的神经。多好,有这么只爱淘气的小兔子陪我玩,让我开心。

于是,我就捡起小石头抛向它,逗它玩。不料,它一头扑了过来,咬了我一口。气急之下,我全然失去克制,拔出腰间的索命刀,不假思索地向它刺了一下,把它撂倒在地上。噗噗噗,血泉涌般地从它的背部喷了出来,带着一股搀杂着浓烈腥味的热气。我扔掉手中的刀,把它抱起来,又是抚摸头部,又是用嘴往它伤口吹气,祈求三宝保佑它免遭死亡之苦,骂自己不是古格好男子,眼睁睁地巴望着它能够立刻缓过神来,恢复如初。

可是,它咧着嘴,四肢不停抖动,脑袋一歪,将整个身子僵硬地贴紧我的胸部,惨烈地断了气。是在我宽大的怀里断的气。

我怕它被秃鹫、鹰隼、鹞子或是野狼、狐狸、豺狗、猞猁等其它肉食动物撕咬着吞进腹中,就在一棵野玫瑰下边挖了个洞,准备将它安葬,让它的灵魂立即升入天堂。

回到宫里后,我召集僧人为它的亡灵祈祷超度,以免其在中阴界受苦受难。

正当我惶惶不安,悲愤至极的时候,它却奇迹般地活了过来。带着如同阳光般的灿烂微笑对我说了一句你该娶我了吧?我会像母鹿疼小鹿似地疼你,像蜜蜂喜欢花蕊一样喜欢你,像鱼儿依恋清清河溪流一样爱你。

吉德玛。她怎么变成一只兔子了呢?怎么会撞向我的刀口?怎么又活了过来?

她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歌谣:

湛蓝天空,

日月呈祥,

光芒普照大地,

福泽遍及世界。

 

绿色林苑,

花鸟戏水,

芬芳飘撒四野,

歌声传向远方。

 

人间天堂,

你我对眸,

良缘播种幸福,

佳音震荡雪海。

…………

她是吉德玛?吉德玛就是日本姑娘?日本姑娘就是……?也许是吧。这世间的很多事情都有无限的可能性。

 

藏历八月八日中午时分,老鹞子挨家挨户地跟包括讨厌他恨他的人在内的所有人道别后,带上八瓶新疆出产的伊犁白酒摇摇晃晃地钻进县城西头那座褐色土山的一个洞穴。过了个把钟头,一股浓烟像一条青龙拖着长长的尾巴从洞穴内飘然而出,绕县城上空转了几圈后扎进了一座佛塔的底部。顿时,塔身发出幽蓝的光亮,抖动数次后响起了震荡天地的法号声,回响在方圆几百里的山谷中,足足持续了一百六十八个小时。

从此,县城里再也看不到老鹞子的身影,听不到他的声音,闻不到从他嘴里散发出来的烟酒味儿混合而产生的特殊臭味儿。

后来,听寺庙里的活佛说,过了八百年,他还会降生在雪域西部某座城市的一个普通市民家庭。他的母亲会是个美艳绝伦的妓女——藏西一枝花。等他满八周岁时就会有人将他请到山西五台山,那里将是他的住锡地。

所有听到这一消息的人都很激动,高兴地点点头,甚至有人流着泪,双手合十,喃喃地口诵起观音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

他的肉体暂时离开人世后,收拾他房间的人从他的床底下找出了他写给吉德玛的一样东西:

吉德玛,我用身体的愉悦换来了心灵的痛苦。你知道我是个不懂得忏悔的人,是因为我害怕忏悔一次次地赋予我新的生命实体。生命成就我的不只是负罪的躯体,还有丑恶的心灵,我希望自己永远只是一棵只有灵性而没有生命意义的草木。我讨厌生命,就像你讨厌自己的肉体。你的付出,促使阿格夏成为古格的骄傲,却使我跌入了罪恶的深渊。当我的灵魂再次脱离肉体之后,包括你在内的所有善良的雪域女人都会有一种释然的感觉。但这仅仅是暂时的幻念,世上还会有你所不想遇见的其他老鹞子。一切取决于你自己,你应学会摒除心性中过于慈善的天分。在没有你陪伴的日子里,我会在黑暗里寻找光明,让光明照亮你的生活。你不要一再埋怨生活,更不要埋怨你自己,也不要一味儿地迁就和适应男人,而应该让男人适应你……

她把这份并非遗嘱的遗嘱亲手交给寺庙住持,恳求把它存放在护法殿内。谁也无法料想她这么做究竟为哪般,是什么力量促使她这么做的?这种令人费解的举动出于何种缘故?这一切有可能成为千古难解之谜。她说老鹞子绝对是个浑蛋,但不是唯一的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就像阿格夏是个好人,但好人绝不止他一个。

 

悸动依然悸动。眼前的一切似梦非梦,如现实又非现实。光塑的季节早已化作记忆中可有可无的影像,没有声音,没有湿气,没有柔婉的疼痛。空气犹似一具僵尸,只有灰蒙蒙的面孔,连尘土都不再扬起。身后铁灰色的小县城仍旧那么干燥、单调、沉寂,惟有三流的施工队修建的稀稀疏疏的四流建筑物勉强绽开着一丝笑容。

一条毛色很差的野狗低埋着干瘦的脑袋,甩着尾巴,晃晃悠悠地穿过狭窄的巷道去追赶肥溜溜的母狗。谁知道它们要干啥。她死死盯着那条公狗,心想狗一定没有爱情,也不懂得爱情。多好!没有爱情,也不懂爱情,就意味着没有多少心理负担,也就可以少遭受许多不必要的痛苦。有很多痛苦是必须承受的,你就是国家元首也无法避免。

一个女的跟一个男的从树林里走出来走进了一家地洞似的舞厅。另一个女人紧随其后,也跑进了舞厅。不到十分钟工夫,她被一个男的从舞厅里扔了出来,像掼一头小猪嘣的一声稳稳当当地落在路边由垃圾堆成的土包上。

她在原地打滚。一辔辔头发被自己愤怒的双手揪了下来。哭声连同喊叫声融进了发自舞厅的噪音中,形成了震碎心脏的聒噪声浪。她的身上沾满了水泥样的灰尘,活像一个出土文物。

她哭她的,别人干别人的,没有人理睬。好像这类事情本来就是司空见惯的,不足为奇,持之以不屑一顾的态度。

过了一会儿,又一个孤傲的漫性自杀者住足于高高的岸上。他为什么不一到这里就痛快、利落地纵身跳进河里一命乌乎,结束一切呢?

她乜斜着一双闪亮的眼睛,看了看那个漫性自杀者。可是他并没有朝她看一眼,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她早已站在堤岸上。

他看着她。他想知道她见了漫性自杀者会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仿佛他到岸边带着各种别人无法完成且不愿接受的使命。

她和他相互对视,似乎在传递跨越时空的信息。天地在他俩尖锐的目光中媾合,举止优雅、大方、自然,几近超凡脱俗。

该不该投河?她问自己。

何苦呢?自杀意味着亵渎生命,是反自然的行为,一次自杀死亡至少等于五百次以上自然死亡,将很难重新获得生命的再生。不值得。何况腹中的小生命是无辜的,他(她)还没有来得及睁开眼睛认识这个世界。小生命渴望尽快来到这个世上,他(她)知道不论社会发展到什么程度,生活毕竟是美好的,就看自己怎样对待生活。

已是夜幕降临,灯火通明之时,可她希望在头顶升起一轮金色的太阳。即使是假的也行,兴许假的比真的更加真切。

这里的石头独好。他伸了伸懒腰。

这里的风景独好。她改不了随景抒怀的习惯。

意兴阑珊,心灰意懒。她渴望尽早得到彻底的解脱,到达希冀的彼岸。但不是死亡,死亡意味着再生——轮回——轮回——再生,周而复始,无穷无尽。

据说时间是最佳编辑,善于不断地删除人们不需要的回忆,留存记忆中所有美好的事物。她想对他这么说。

生活不是蒙太奇。人不是艺术品。他在激动地感慨,活像一个民间哲学家。

该回古格家哩。他对自己下令。

《用木棍敲碎他们的脑袋》。她兀地记起了雪狼推荐给她读过的一首诗的标题。她弄不清也没有心思弄清这个标题在整首诗中所占据的重要地位和作为诗歌标题以外的提示及其特定氛围里的确切含义或与诗无关的其它旨向。只是觉得好听好玩有意思很幽默很诙谐,故而就与自己眼前所处的环境及发生在自己周围的故事联系起来,赋予其没有多少价值的新意。

你用木棍敲碎她们的脑袋。

我用木棍敲碎他们的脑袋。

然后,像一条小鱼滑入水中,钻进安全的石缝,尽量不去死。

这次一定要保住胎儿,保住自己的血肉。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微微隆起的腹部。

脚下的石子全没用,都得一块块地踹进河里,让它们在水中浸泡、长大、切割、组合,用来修筑护堤。我想他会对人这么说。

她走到河岸边缘。

他坐在原地注目凝视远方。

县城上空缓缓地和谐地响起民乐合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首席高胡拉出的声音跟小提琴没两样,无法听出个分明。惨怛、炽烈、忧怨而又激昂的乐曲一如空气弥漫开来,划过夜光中寂静的古格天空,悠悠然传向远方,又似季风狂然不可抵挡。

他俩的目光渐渐地对撞,茫然地发出冷峻的光亮,嘴角迸溅出苦涩的笑焰。世界在他们的心目中燃烧成大地般的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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