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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央】天意指引

发布时间:2014-02-18 信息来源:西藏当代文学研究中心 浏览次数:4602
 一、风中你的秀发飘飘

   1949年,24岁的林浩基从莫斯科大学毕业,一路转辗反侧,终于回到了阔别八年的祖国,在莫斯科大学,林浩基主修的是生物专业,回来后分至中科院生物 研究所工作。那时候的中科院正在筹建阶段,还谈不上什么课题项目,所有的研究人员都被组织起来,随工作组派往各地,林浩基年少气盛,满腔报国之心,主动要 求去艰苦的黑水山区。

  黑水地处四川北部,是藏族、羌族和回族的聚集地,那里山高谷深,地势复杂,山顶和谷底高差可达二千多米。山顶终年不化的白雪,山腰浓密的森林,山麓四季常青的草场。构成了这一带奇特的景色。而犷放剧烈的地貌造就了当地人豪放剽悍的性格。

  林浩基随工作组来到黑水之后,被任命为县长秘书,他工作认真,有条有理,为人谦虚和善,众人有目共睹,颇得县长赏识。同时,因为他曾在莫斯科修过三年 医学,所以也时常为人看病。于是,镇上的人们对这个高大的书卷味十足的年轻人产生了很好的印象,当县长称他为小林时,本地人则尊重地称他为林大 夫

  这年8月,黑水迎来了它一年中最隆重节日——赛马会,这也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县政府举办的第一次赛马会,所以,县上投入大量的精力、人力和物力,全力以赴,力求最大限度地将其办好。

  赛马会开始前几天,人们便从四面八方赶来,一座美丽的帐篷城顷刻之间出现在了赛场的周围,数以百计的绘有蓝色吉祥图案的白布帐篷,簇簇平地而起,土司 头人们的帐篷更是滋长如大厅,上方有遮阳的帐外之帐,四周精心地缝制着象征性的窗棂和吉祥八宝,帐内设有描金泛银的红漆木桌;桌上摆着银盏玉碗,坐垫上铺 着艳丽的藏毯;当地的人们都穿着最好的服装;男人们把辩子高高盘在头顶,英雄发上的红丝穗垂落耳旁,女人们头发上缀满了红珊瑚和绿松石,腰饰、胸饰叮当作 响。

  参赛的马儿都披红挂彩,极尽装饰之能事;马头簪上鹰翎孔雀翎,马尾巴也编着艳丽的丝穗,焕然一新穿着藏戏行头的骑手高踞马背,显得威武雄壮,器宇轩 昂,他们丝豪不掩饰自己的得意之态,剽悍而好胜地在这一年只有一次的群情鼎沸的场面里炫耀自己。只有一个相形见绌的戴着宽沿帽的羸弱少年在一个不引人注意 的角落里,轻轻地柔顺着一匹大红马的侧翼,他一边轻柔,一边低语:放松点,小伙子,我们俩在一起一定会干得非常出色。

  嘿!林浩基扬着手中的木牌在他身后叫唤:上马了。

  少年一瞥,又匆匆掉过头去。而那匹大红马则轻轻抖抖钢铁般硬的大腿,抬起俊美的头,用那双深沉的大眼睛看着少年。光滑的红色侧翼被少年白色的衣袍衬得闪闪发亮。

  该出发了、小伙子。少年在马的耳畔低声地说,他再一次顺了顺马的侧翼,亲昵地用下巴蹭了蹭它的脖颈,随后,便一跃上马,真是轻盈而漂亮。

  嘿!林浩基走到了他的马前,要我为你拿帽子吗?林浩基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小小的少年要在头顶上放一顶诺大的帽子,这实在既不美观,又很碍事。

  可是少年却在感谢的一笑之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参赛人马上场了。只见骑手们高踞马背,牵马人贴着马头拉紧缰绳,虔诚的环绕焚香台转一圈;台前一大群红衣喇嘛席地而坐齐声诵经、祈祷祝福;桑烟在微风中飘得很高很远……

  一声令下,马儿如箭般地冲驰而出。那位羸弱的少年显然晚了一步,他微微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只见那双细细的腿夹紧红马宽阔的侧翼,膝盖轻轻一顶,马儿便一跃而起,飞速向前。

  赛场外人声鼎沸,情绪激昂。

  赛程按传统习惯——绕朗山一圈,近三十公里。沿途有河、有林,有上坡、也有下坡。地势称不上险要,但也绝非轻易可过之关。

  几阵欢呼之后,马儿渐渐拉开了距离,身着红色绸缎衣袍的松岗部落头人达旺遥遥领先。他骑的是一匹亮白色的纯种大马,只见马儿四肢凌空飞腾,头高贵地抬着,骑在马上的达旺雄纠纠地望着前方,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发射出坚定和自信。

  达旺原是黑水镇外二沟半的小头人,所辖人口不及百户,可他性情剽悍,英勇善战,凭一杆快枪和一把藏刀到处拚杀,逐渐成为黑水地区势力最大的头人,所辖 区也由原来的二沟半扩大到整个松岗地区。他曾经三次蝉联赛马会冠军,这一次参加,不过是为了展示自己的实力,警告附近的几个小部落不要乱打主意。当然,这 也是一个争取民众的大好机会,因为他知道,草原牧民的英雄主义理想几乎全都倾注在了赛马夺魁之上。赛马在牧民们心目中的地位,它所引发的崇拜向往之情,已 经超越了一切。

  过河、进林,马距越来越大,身着红衣的达旺依旧遥遥领先。可上过一个坡之后,他却依稀听见了身后铿锵的马蹄声。转头望去,一团白色的亮点从远处浓浓飞驰。不错的骑手达旺想,我一定要把他弄到我的手下。

  可就在他这种招贤纳士的美好想法中,白色的亮点越来越近,他甚至感觉到了对方紧迫的逼近,而这对达旺来讲已经意味着一个大大的屈辱。

  突然,就在这一瞬间,白色骑手宽宽的大沿帽被一股劲风吹落,裹在帽里的缎子般的长发倾泻而下,又随风长长荡起。两人一愣,彼此深深一望,却又同时加足马劲,腾风向前。

  这时候的达旺,尽管被对方的长发弄得一怔,但却已经没有丝豪考虑的余地,他可不能输给一个女的。对他来讲,冠军意味着高贵的生存,而若在一个女人的手下拿了第二,那么就连屈辱的死都没有资格了。

  激动的时刻到了!
  终点站上,引颈翘盼的人们情绪激昂,人声鼎沸,喝彩声、口哨声、祈祷声响成一片,林浩基拿着木牌紧张地向远处那两匹腾腾而来的大马望去。

  只见一红一白两匹大马并齐狂飞,浓浓的尘烟一团一团扬起。人们瞬时变得安静,仿佛在等待滚滚浪波中两位天将的到来,而铿锵的马蹄声像远处飘来的圣乐,混在大地的心跳中,让人肃目以待。
蹄踏、蹄踏……

  欢呼声地一声爆发。

  达旺越过终点栏,仅半步,白衣少女也冲了过去。

  多么屈辱的胜利!这是达旺在欢呼声中唯一产生的念头。

  赛马会期间,晚上的活动是非常浪漫多彩的。首先出场的是欢快的热巴舞,参加跳舞的女子敲起长柄锤的热巴鼓,男子手执铜铃,中间独舞者手拉牛角胡,边拉边唱边舞,步伐欢快剧烈,一种特有的剽悍蕴含在举手投足之间。

  随后,男女很自然地分成二派,开始对起山歌。
  女:你是想要赛马吗?
  请把你的野马牵了来。
  你是想要驮东西吗?
  请把你的牦牛牵了来。
  你是想要唱山歌吗?
  请把你的《歌集》带了来。
  男:咱的红野马牵来了,
  你的金鞍子在哪里?
  咱的牦牛赶来了,
  你的茶叶在哪里?
  咱的《歌集》带来了,
  你的歌手在哪里?

  最最热闹的是最后出场的锅庄舞,大伙手牵手,围成内外几个大圈,载歌载舞,好不热闹。

  女扮男装参加赛马会的白衣少年——年轻的女土司卓玉出现在了锅庄舞场,她身着一袭紫色缎袍,头坠绿松石,胸佩珊瑚珠,耳嵌白玉,滴滴悬垂在两个耳轮的 下边,脚上穿着织丝长筒花靴,苗条袅娜的纤腰上,扎着叮口当作响的腰链。她的到来引起人群嘘哗一片,今天的比赛,已经给她和她的马镶上了传奇的色彩。

  可是,卓玉对此却全然不见,只是拉着女伴的手加入了跳舞的行列,她挥洒双袖,轻盈美丽,而这一切被两个远远站着的男人尽收眼底,林浩基和达旺在这一瞬间变得心事重重。

  锅庄舞场高潮频频叠起,人们尽情地舞动,卓玉跳得有些累了,便退出舞场,回到了自家的帐蓬。

  女仆曲珍迎了上来,小姐,松岗部落的头人让人送了件东西过来。

  什么东西?

  一副马鞍,曲珍说:就是今天县长亲自发给他的冠军奖品。

  顺着曲珍的指点,卓玉看到了那个放在垫上的精致极了的大马鞍。

  为什么他要送过来?

  他说实际上小姐才是真正的冠军,这句话他倒是没说错——”

  你马上叫人把这个破东西给我送回去。卓玉打断了她的说话,有些恼恨的说:告诉那个自以为事的头人,我不喜欢任何转让的东西,明年我会让县长亲手发给我一个。

  卓玉是老土司洛桑年过半百才得的唯一的孩子。她从小聪慧过人,深得老土司和他年轻妻子的挚爱。卓玉三岁那年,一个风雪飘飘的清晨,老土司突发奇想,要去岗仁山做一个修士。

  他雷厉风行,当天就搬到岗仁山的一个小石洞住下,用一块56个男人才能推动的石头堵住洞门,只留下一个小小的窗口。从此,他年轻的妻子要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每隔一天在窗台上放上一碗糌粑和一罐水。

  十年以后的一天,年轻的土司夫人去送食物时,发现上一次送的还原封不动地放在台上。于是,她就坐在洞外静静地等着,等啊,等啊……七天以后,人们把石块推开,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不久以后,年轻的土司夫人搬进了小石洞,而卓玉则自然承担起了送食物的任务。

  卓玉是个早慧的孩子,父母双亲一个接一个的离开并不曾带给她悲哀和失落,对生命她有她自己的看法,新的一天和旧的一天擦肩而过,青春与美丽在一起自由自在地散步。

  几年以后,卓玉自然而然地变成了一个漂亮、敏锐、善良、勇敢的少女,她拥有一个高贵少女所有的傲慢与自豪。而这少女从赛马会的那一天起,就深深地钻进林浩基和达旺的心里,搅得他们心神不宁。

  这天,卓玉去给母亲送食物,她如同往常,将马儿拴在山弯,钻过密集的灌木,来到小石洞边,将糌粑和水放在台上,便安安静静地坐在洞口,通常她要坐上半个时辰。可这一次她坐得更久些,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因为今天的天空清素而美丽。

  她曾经幼稚地希望从那小小的窗洞中看到挚爱的母亲,握一下她的手,用自己的唇去吻她,或是听听她的声音,感受她的气息……然而这一切都是一种重重的奢望。如今三年过去了,三年中还有什么东西不能习惯?还有怎样的心情不能平静?

  纵然,相隔的只是一层石头,但在卓玉的感觉中,却有着隔山望海的遥远,终于,卓玉从石洞边站起来,在心里轻轻说了一声后天见。她再一次钻过密集的灌木,回到了山弯,却见马儿的身边又多了一匹马,而白马的旁边立着雄姿冉冉的达旺。

  嘿!达旺先开口说了话,你今天耽搁的时间长了些。

是吗?可我并不记得有谁给我规定了时间。卓玉解下马绳,轻盈一跃,便端端地坐在了马背上,再见。她掉转马头,吆喝着马儿起身。达旺却一把拽住了她的僵头,我在这里等了那么久,可不是为了听你说一声再见。

那么你想听什么?

  听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再见。这时候的达旺也已经坐在了马背上,他轻轻一提缰绳,马儿很自然地起了步。

  卓玉很久前就听母亲说起过达旺。那是一个秋天,达旺的差民越过草场界限,将牛羊赶到卓玉家的草场上,两家为此闹得很不愉快,最后请来喇嘛出面调节,才 把这场风暴压了下去,可受损的依旧还是卓玉家。土司夫人因此对达旺耿耿于怀,每次提起他,总是轻蔑而憎恶地说:那个缺德鬼。

  当然,达旺传奇般的故事也没少落到卓玉的耳朵里,但无论如何,她都固执地认定是一个蛮横无礼、心狠手毒的大坏人,她对他一点好感也没有。可是一个母亲对女儿会有多么大的影响。

  时间过得真快,我上一次见到你时,你还是一个躲在妈妈身后的小姑娘。达旺说。

  是的,没错,我那时是躲在母亲身后。卓玉回答:但幸运的是,我还是很明白地看清了你。

  你对我好像不太满意?这为什么?达旺说:我可不记得我得罪过你。

  我没时间跟你讨论这个问题。

  你知道吗?达旺说:你让我有一种上一辈子欠了你的感觉。

  也许这正是问题之所在。卓玉双腿轻轻一顶,马儿便地一声奔了出去,留下达旺一人对着越来越小的背影若有所失。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卓玉翩翩而去。

  达旺是这样一个男人;他英勇好胜、果断暴躁,喜欢有个性的马匹和女人,烦闷的时候也常常不讲道理。对于女人,达旺有他自己的理论;他认为女人就是粪 土,鄙视和轻蔑理所应当。他曾经有过一个妻子,那是一个谦逊极了的女人,因为太谦逊,便常常让他感到无味和难受,没有几年,他便把她送给了自己的弟弟,同 时送给他们一大堆牛羊,让他们到一个遥远偏僻的地方生存。

  当然,后来他又有了不少女人,而这些女人,留给他唯一的感觉便是下贱而做作。

  如今,在他四十二岁的时候,卓玉出现了。一个年轻,美丽、充盈着个性的女人,自然而无可避免地成为了他的焦点。

  不论多大岁数,男人就是男人!

  而离开达旺的卓玉,一路上心情愉快,得意扬扬。在她的眼里,达旺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坏蛋,她丝豪不介意他是否气恼,并且事实上,她巴不得他现在正气得大口吐血。

  想到这里,卓玉轻轻一笑。不料,突然大马的前肢凌空腾起,卓玉重重地摔了下来,恍惚一阵,睁开眼睛来瞧,一个身着汉装的年轻人正躺在不远处,而闯了祸的马儿微抬着头,内疚地看着她,那双眼睛分明在对她说:很报歉。

  事实上,这并不是马儿的错,在这窄窄的坡道上,自己怎么能够放开速度去骑呢?但现在,卓玉可没那么多的时间去想这些,她必须先把年轻人驮回县城。

  你怎么了?卓玉一边扶起年轻人,一边问。
  没,没什么。林浩基在卓玉的帮助下站了起来,又爬到了马背上。他的后腰和左腿剧烈地痛着,而卓玉虽然也感到身上似乎不大舒服,但此时此刻,在忍耐的同时,她还不得不充当一次林浩基的马夫。

  这是他们的第二次相遇,可似乎每一次都让人措手不及,匆匆而过,连话也不曾好好说上一句。

  第二天清晨,卓玉才发现自己的右手臂厚厚的肿胀着,沉重僵硬,怎么也抬不起来,稍稍一动,便疼痛难忍。她只好改变自己的安排,吩咐巾身女仆曲珍去县城送些药给林浩基,他大概比我还要难受。卓玉躺在床上想,心中甚感歉意。

  接下来的几天,林浩基都一直躺在床上,那时候,他还是个严肃的青年,有些清高,偶尔自以为事,热衷于学习,经常沉默寡言,因为仪表堂堂;也曾经有过二次不太成熟的恋爱,但每次都极其短暂,便不曾太多地记在心头。

  可是,此时此刻,当他半躺在床上,无聊地翻看书本时,卓玉的身影却在字里行间里美丽地跳跃着。

  当然,无需耗费那么多的词来解释他在病床上的这种感觉,只要一个词就够了:爱慕。

  从病床上起来,林浩基想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山寨看望渴望已久的卓玉,他真心地感谢那匹马,如果不是它撞了自己一下,那么今天自己怎么可能有如此名 正言顺的理由去山寨谢谢卓玉送来的药呢?他几乎迫不急待地就冲出了县城,他的这种速度,让人无法想象就在昨天,他还因为腿的问题躺在床上。

  县城外的景色充盈着浪漫和美丽:油绿的草场波浪般此起波浮,右边是一叠又一叠的山脉,层层向上,最高处是晶光莹莹的终年不化的积雪,远处一条小河缓缓流淌,放眼望去,就象一条白云织成的吉祥哈达。

  可今日的林浩基只是一门心思地急着赶路,哪有心情去赞叹这美丽的夏日。

  走着,走着,却突然有马蹄声铿锵传来。

  多么熟悉的声音,林浩基翘首以待。

  果然不错,一匹高高的大红马出现在了山道弯上,马背上的卓玉秀发飘飘。

  马停,两人彼此一愣,却同时说出一句话来,我正要去看你呢!

  两人彼此一笑。快乐而亲切的笑过之后,才发现今日的相遇之处正是上次人翻马惊的地方,这是巧合,还是缘份?他们两人同时都在心里默默自问。

  林浩基随着卓玉来到了山寨,在那间木制的小屋里,喝上了上等的酥油茶,卓玉现在唯一的亲人——奶奶,是一个面色严厉,不苟言笑的老太太,她只是礼节性地微微点了下头,便起身离开了,不一会儿,院角的小经堂里就传出她沉郁的诵经声。

  我奶奶不大说话,你不要介意。卓玉说。

  怎么会呢?林浩基说:看上去老人家身体还挺不错。

  是不错,我想那是因为她过去经常骑马的缘故,小时候听妈妈说,我奶奶还打过仗呢。

  是吗?真没想到。林浩基接着说:不过让我更想不到的是,你的汉话会说得那么好。

  我的二姨父是个商人,他经常去各地做买卖,因此汉话说得很好,没事时,我就从他那里学点,为了以后也可以出去看看。卓玉说:但我只会说,不识字的。

  如果你想学的话,我倒是可以教你,就恐怕我教得不太好。

  卓玉高兴地几乎要跳起来,而林浩基也暗自兴奋。从此以后,他每个星期去山寨一次,教卓玉识字、算术,间或也加上些涉及地理和自然科学的内容,卓玉被他幽默生动的讲解深深吸引,而他私下里也为这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感到庆幸。

  他们很快成了非常亲密的朋友。

  他给她讲莫斯科美丽无比的秋天,讲大学的老教授和小时候的四合院。而她给他讲父亲,讲大草原,讲马,甚至还讲起了贴身女仆曲珍。

  你知道曲珍的额上为什么有一个那么大的胎记吗?

  为什么?林浩基好奇地问。事实上,当曲珍去县城送药,林浩基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就给林浩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不光是因为额上的胎记,还因为一种连他自己也说不上的原因。

  因为曲珍上一辈子还是小孩的时候就死了,她的母亲为了能够在很多很多新出生的小孩里找出她,就在葬礼时用牛粪灰往她额上抹了一下,所以今生转世时,她的额上就有了胎记。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

  那么,如果我下辈子还想找出来,我是否也可以在你额上抹一下呢?

  你找我做什么?卓玉狡猾地反问。

  我找你——”林浩基说:我找你看看学过的东西忘了没有?

  在他的眼里,她不同于他以前认识的任何一个女人。她坚韧、纯朴、美丽并且善良,犹如一道清爽的风,令人神怡,又如同一首辽远的歌,让人激情澎湃。而 他,也不同于她以前结识的任何一个男人,这些男人从来不曾象他一样有那么多娓娓道来的东西。更重要的是,她相信他看着她的眼睛里,有一种让她心动的温情。

  在人生的某个驿站,正当青春沸腾,美丽飘盈的时刻,他和她突然相遇——相近——相恋了。

  他们之间碰出火花,非常强烈。

  可他们相处的却很有分寸,彼此假装不知道什么叫爱情。

  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把她拉向自己的怀里,用唇去吻她惊恐的眼睛……直到把她吻得山穷水尽。而此时一向坚韧挺拔的她,却变得那么虚弱,她缩进了他的怀里,就象一个找到母亲的孩子,那份娇柔,那份受庞,让他激情澎湃。

  我爱你。林浩基对埋在自己胸前的那个小脑袋瓜说:我爱你。

  回答他的是卓玉那双动人的眼睛和娇情柔柔的红唇。

  他与她一道经历了人生最五彩缤纷的流溢和幸福。

  是呀,你怎么能够要求两颗年轻的心在激情澎湃的时候一点儿越轨的事情都不做呢?纯洁而神圣的火花在他们的心中燃烧,纵然感情使他们犯了错,那也是值得。

二、死亡,天然地含在所有的生命中


  法号隆隆齐鸣,宛如天雷,震撼着无垠广漠的草原。一年一度的祈愿大法会在钹声、鼓声和喇嘛的诵经声中开始了,数以万计的各地喇嘛从四面八方赶来,聚坐在雍宗寺里,为保佑人畜平安,五谷丰登祈祷诵经。

  雍宗寺是黑水草原最大的寺院。寺内供奉着一尊曾经开口说过话的绿度母像,这尊像就象是一块磁铁,紧紧地吸引着众多的善男信女,使无止无尽的朝拜者如潮 水般一浪浪奔向这个冷寂而深厚的寺院。整个寺院雄伟轩昂,肃穆有力,高耸的大门顶部是象征佛教的图案:一个八齿金质法轮,两只鹿静静地分立两旁,紧凑神圣 的殿堂色彩鲜艳,厚垂辽扬的诵经声在宽大的廊柱间回荡。卓玉陪着奶奶前来朝拜,遇见了也来叩拜的达旺一行。

  达旺显得挺有风度,对卓玉上一次的无礼并没有耿耿于怀,他很自然地先打起招呼,还殷勤地问奶奶身体是否还好?

  奶奶因为年事过高,显然已经记不得这个因为草场纠纷而把她弄得气填胸口的大混蛋了。她只是习惯性地敷衍地回视了一下,便又陷入自己的深思之中。卓玉当然也不便再说出些什么,只当没有看见,免得心里生烦。

  那天的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加上人山人海的信徒,闷闷的热气直从下往上涌,弄得人晕眩无力。奶奶就在这样的情形下,突然扑通一声从坐椅上倒了下去,便忽地一占气息都没有了。卓玉似乎还没有明白过来,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看着……一副诧然而束手无措的样子。

  这时候幸亏达旺及时赶到,他一边吩咐手下将老太太抬入另一个单独的小房,一边派人去请嘎松大活佛,虽然现在活佛一定因为大法会而忙得不可开交,但达旺 的名望使大活佛无从推辞,而他手下那些得力的助手已经分头找来办丧事必备的全部物件。众人忙而不乱,惊而不急,就象一副最最有条理的画面,整个画面中,只 有卓玉显得晕眩而不知所措。

  为了避免卓玉在死者的跟前哭泣,她被带入隔壁的小屋。这对死者来说很重要,因为亲人的哭声将使死者对死亡产生恐惧,对世间产生依恋之情。如此,她便无 法以宁静的心绪踏上生命轮回之路。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状态,会使灵魂到处游荡,却找不到一条通向往生的正确道路,将直接影响到死者的投胎转世。

  然而,似乎人们的担心都是多余,卓玉一滴泪也没有流。她只是默默地坐着,看上去好像什么也没有想,一副很平静的样子,略微显得有些疲倦,可是,达旺还是决定送她回去,他说:你得回去,轿子在门口等你。

  卓玉默不做声。

  达旺一把掐住了她的胳膊,凑近她说:你得回去,轿子在门口等你。

  我不回去,我要在这里,卓玉突然激动起来:我为什么要回去?我不回去。

  你得回去,你得有人照顾。达旺不耐烦了你呆在这里碍事。

  不,我不会回去。卓玉坚定地回答。

  你一定得回去。达旺一把抱住卓玉,抬腿就向门外走去,然后不由分说地硬把她塞进了轿子,这时候,卓玉突然平静了下来,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这样子让达旺爱怜万分,这里有我,一切你都不用操心,回去后别想得太多。他不由自主流露出的温情让卓玉无比感动。 

  眼泪这时候才如泉涌般顺着卓玉的脸颊缓缓流淌。于是,以前有过的所有恼怨都在这一刻化得烟消云散。

  三天以后,一个淫雨霏霏的清晨,那个曾经华贵美丽,曾经英姿冉冉、曾经衰老不堪的女人,在一群秃鹫悠悠的拍翅飞打中,步入了生死相继的轮回。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心平气和,从死亡到新生的过渡完成得安详而自然。

  同一时刻,卓玉坐在自己的房里,看着雨雾迷朦的窗外,默默的为奶奶祈祷祝福。唯一令她感到欣慰的是:在那个遥远的世界里,奶奶的一生将得到从未有过的公正的判决,而公正的,当然便是最好的。

  死亡,它天然地含在所有生命中,随时可能降临。

  既然,生命就意味着死亡,那么,又何必为死亡痛苦流涕。

  事实上,承受最大苦难的是生存着的亲人,他们不得不接受死亡,又不得不在死亡的阴影中生存。

  卓玉在至深至爱的奶奶的死亡中,走向了成熟和深刻。

  这天,卓玉去给母亲送饭,这是奶奶过世以来,她第一次出门,虽然相隔不过三十来天,但在她的感觉中,却恍若隔世。

  从在母亲的石洞外,她泪如雨下,这时候的她是多么希望扑进母亲的怀里,声嘶力竭地大哭一场啊!只是人生常常事与愿违,而林浩基又因公事回了北京,要过一个多月才能回来,可这一个多月是怎样的一个多月啊!

  一向骄横傲气的卓玉一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了孤苦伶仃的滋味。

  哭得无知无觉之后,卓玉离开小石洞,向拴着马的山弯走去,等待她的,除了马儿之外,还有她心中感激不尽的达旺,一见到她,达旺便把马绳递了过来。哭了?他问。

  卓玉无可置否地看了看他,感激而歉意地一笑,两人牵着马默默地向前走着。

  许久,达旺才说:其实,你不用伤心,天葬师说你奶奶来生一定好运。

  卓玉回头去望他,一副不解的样子。

  你奶奶额头骨上有一朵清晰的雪莲花印,而且在我们送你奶奶上天葬台时,成群的秃鹫己经在路的两旁等待多时,天葬师告诉我们,这种情形是不常见的。达旺说。

  他的一席话儿让她宽慰异常!这么多天来,她沉深的伤痛在这一刻突然减轻。于是,她意然用那种明媚灿烂的眼神对他嫣然一笑。谢谢你她心怀真意地说。

  谢什么?达旺故意反问。

  谢你这些天来,为我所做的一切。

  你不用谢我。达旺笑着说:我不过是在还上一辈子欠你的债

  现在我宣布。卓玉也笑了,你已经不欠我了。

  不论如何,达旺终究无法对卓玉放下心来。几天以后,他就让自己的妹妹梅吉去山寨住上几日,陪陪卓玉。梅吉要大卓玉五岁,是个谦逊并且善良的女人,她很自然地博得了卓玉的好感,有她在身边,卓玉感到心中有底。

  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卓玉硬拉着梅吉踏上了去往天葬台的路,不为别的,只为了看看奶奶额上的雪莲花印。

  黑水天葬台是个很小的天葬台,它之所以众所周知,是因为它是屈指可数的几个留下头颅骨的天葬台之一,相传公元13世纪松布仁钦在黑水建立了天葬的这种 制度。从此以后,每一个头颅骨都被保留了下来,一个一个地搭起,垒成长长的围城。如今,这里已有头颅骨近万个,可是放眼看去,却不曾有丝豪恐惧,倒是感慨 万分,为生命的短暂和不稳固感慨。

  到了天葬台,卓玉和梅吉先焚桑敬佛,献哈达,挂经幡,随后,她们来到看守天葬台的老太太的小屋,希望能从她这里知道奶奶的头颅骨到底放在了哪里。

  但老太太的回答让他们万分失望,她们只能一个接一个地在这近万个头颅骨中寻找。日渐滑落,晚霞氤氲,玫瑰色的雾气停停泊泊。

  她们一无所获,卓玉很是失落,她似乎以为那个有雪莲花印的头颅骨应该压倒群芳,脱颖而出,而梅吉虽然也很专注地找着,但在心里她却很明白,这不过是哥哥的一个美丽谎言。

  走在回去的路上,卓玉突然发问:你认为真的有来世吗?

  当然,梅吉说:为什么没有呢?

  如果真的话,为什么我们不能去找我们的亲人?卓玉问得很认真。

  梅吉停住马,掉过头去,一字一字清晰地说:今生做了亲人,是因为上一辈子的缘分,来生是否有缘,还要看一辈子,最最重要的是,每个人都不可以改变命定,不论多少苦,如果已经压在了你的身上,那就是因为你必须承受,而且你也一定可以承受。

  林浩基回来的日子比卓玉预料的还晚了一个星期。在这个星期里,她坐卧不安,无休无止地猜测他推门进屋的情景,甚至一天好几次跑到山寨的路口,希望看见他远远而来,梅吉察觉出她的心事,便常常拿她玩笑,弄得最后卓玉不得不言不由衷地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因此,那天当林浩基真正推门而入时,卓玉很理智地放弃了想要扑进他怀里的念头。

  这是梅吉第一次见到林浩基。在她的想象里,林浩基应该是一个谈笑风声,热情英俊的男人,因为这样才配得上卓玉的明朗和美丽。可是见过之后,才发现他原来是如此的不苟言笑,如此的严肃。

  林浩基的到来让梅吉有一种多余的感觉,在她看来,自己仿佛是横在他们之间的一堵墙,没有色彩,没有热情,而林浩基的眼神也让梅吉更加充分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因此不论卓玉如何的挽留,她还是踏上了回家的路。

  可是,家在哪里?那个已经住了多年的帐篷究竟到什么时候才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家?事实上,只要一想到还得回家,梅吉就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并且一瞬间她就会觉得生活是一件多么没意思、多么悲哀、多么痛苦的事情。

  家对她来说,已经是一个重要的包袱,她最大的痛苦,最多的苦楚都是因为家而产生,这些年来,她每天都在为一件已经过去多年的事情后悔:为什么当时自己没有意志坚定地出家为尼?而是出嫁做了一个永远也没有幸福的新嫁娘。

  当然在没有出嫁以前,她也曾经是个快乐幸福的小姑娘,虽然父母双亲早亡,但哥哥对她这个唯一的妹妹总是宠爱万分,呵护有加。

  在她的心目中,哥哥是一个身穿闪闪发亮胄甲的武士,他非常的强壮,拥有一张世界上最最坚毅的脸庞和一对闪耀着强势权力光芒的炯炯有神的眼睛,在他的影子里,梅吉悠悠哉哉、无忧无虑地生活到了16岁。

  就在那一年,她所拥有的美好的一切都突然在不祥的前兆中消失了。

  她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阳光融融的午后,她领着几个女仆正在后院的织布房内忙碌,只见老管家匆匆跑来,说哥哥正在小厅里等她。

  奔进小厅时,一位医生正在为哥哥包扎伤口。他的浑身血迹斑斑,面色苍白,一股怒气拧在眉心。

  哥哥,你怎么了?梅吉吓坏了,在一旁束手无措,眼泪不听使唤地往下流。

  没事,瞎哭啥?达旺伸出手唤她,过来,哥哥有件事要让你去做

  什么?

  让管家准备糌粑、青稞、酥油各五驮,再拿出500两银子,你替我送到扎桑家。

  扎桑是达旺唯一的心腹,他为人耿直,对达旺忠心不二。今天早晨,两人去县城,半路上被赤嘎一伙劫住,执意要取达旺的脑袋,为去年在达旺手中做了刀下鬼 的二个兄弟报仇。赤嘎一伙有备而来,人手众多,达旺和扎桑寡不敌众。要不是扎桑替达旺连续挡了二刀,那么今天准备上天葬台的将不是扎桑,而是达旺了。

  丧期一过,达旺去了扎桑的帐蓬,把他的几个儿子唤来,问道:你们想要什么?土地、牛羊、还是马匹,你们尽管开口好了,不论什么,我都一定为你们办到。

  沉默良久,一声若隐若现的不稳定的声音从扎桑那神情猥琐的大儿子口中传出:梅吉

  于是,一个纯情少女那鲜花般的梦想在这一刻落入污秽的泥潭,一个本该幸福娇艳的一生在这猥琐的一声中注定痛楚沉沉。

  婚礼举行的相当匆忙,因为匆忙,便不曾有时间去哭去闹去哀去反抗。梅吉只是怔怔地坐着,任凭人们给她换上新衣,结上发辫,围上腰链……一副彻底逆来顺 受、无知无觉的样子,直到达旺亲手把母亲遗下的项圈套在她的脖颈上的那一刻,她才哀丧地哭嚎起来,这一哭便一发不可收拾,一直哭到双眼红肿,一直哭到声音 嘶哑,一直哭到面目全非。

  达旺沉默无言。是呀!为了他一言九鼎的男子汉的诺言,他已经把自己至深至爱的妹妹推入泥潭,然后,他将看着她在这淤泥地里一次一次跌倒,一点一点陷 入……是他,毁了他美好的一生;是他,葬送了她娇艳的年华,那么此刻,他还能再说什么?说对不起?说很抱歉?还是说一些明知虚假的美丽的祝福。

  达旺懊悔万分,但很快他便在赤嘎和他同伙的尸体中找到了乐趣。

  而梅吉就这样走进了这个有4个兄弟的帐蓬,她无可推卸地做了他们的妻子,做得心里流血,做得哀凄恍惚。

  她不曾奢望幸福,她只是希望平静,希望今生的岁月短暂,希望来生以最快的速度到达。她总是使自己忙碌,没完没了地干活,一直干到很深很深的夜。她知道在四个如饥似渴的男人面前,自己是多么的危险。在这唯一确凿又可悲的现实中,那一夜,她终于被击垮了。

  那是一个空辽哀凄的夜,毛绒绒的大哥钻进了她的被窝,在她还没来得及明白之前,他就把她折腾得无气无息,只能宛如虚脱一般静静地淌着泪水。

  痛疼,几乎酷刑般的痛疼,可也精彩,愉快。

  如果不是这个男人,如果不是这个我厌恶之极的男人,这一切会是多么美妙!梅吉一边流泪,一边想:我总不能给他戴个面罩吧。

  这注定无法躲避的劫难,她本来一直不敢正视,如今一旦清晰地呈现在了眼前,梅吉就知道一个命运不济的女人该怎样面对它了。

  从此,她做了一个真正意义上妻子,她和丈夫只在床上和饭桌边见面,而这已经让这四个毫无气概可言的男人感激不尽。

  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躺在一起,女人想到的是爱,男人想到的是征服,这大概就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不同,当然也是男女之间最大的问题所在。

  林浩基的归来对卓玉说是个巨大的安慰,他虽然不能常来山寨,但只要一想到他就在相隔不远的县城,卓玉的心里就会有一种踏实和平静。

  当然,最最快乐的是那些林浩基可以来山寨的星期日。那一天,卓玉总是起得很早,梳妆打扮,洗菜备菜,忙得不亦乐乎。天气热的时候,她会凉上一大碗浓浓的酸奶,天气冷的时候,她会倒给他一大杯热气腾腾的奶茶。

  在自己挚爱的男人面前,卓玉不再是一个勇敢、任性的小女孩,而是一个柔情似水,婷婷玉立的小仙子,她的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出一种脉脉的温情,就象一朵美丽的花,改变了整个房间的空气,而就在这个房间里,林浩基享受了一个幸福男人所能享受的一切。

  每个星期才能见你一次,卓玉轻声问: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她有些伤感地将手伸进林浩基的黑发里轻轻摩挲。

  我知道,林浩基用手支起头,满是温情地说:我知道,但是我的工作——”

  你又谈你的工作了。卓玉打断了他的话,其实,你根本不用工作,山寨里有我们的一切,你没有必要那么劳累,那么辛苦。

  我知道我是该多花些时间陪你才对。林浩基说。

  阿林,你知道吗?我想要的不是你多花些时间陪我,卓玉说:我想要的是我们永远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

  你把这些话告诉我,我知道你有你的用心,可是——”

  我不过是要你知道我的心

  我早已知道了。

  可是你会忘记,如果我不常常提醒你,男人就是这样。

  我常常使你操心吗?林浩基问:我使你痛苦了吗?

  不,我非常快乐。卓玉盈泪含情的双目让林浩基无比爱怜,他捧着那张今生今世将永远嵌在心里的美丽面孔,将唇无数次地印在上面。

  因为爱着,所有激情鼓荡其间。

三、爱,不是嫁你的理由


  这天清晨,卓玉正在窗前练字,女仆曲珍匆匆而进,小姐,松岗部落来人了。女仆说。

  是梅吉吗?卓玉有些兴奋。

  不是,是几个男人,他们还带了许多东西。

  男人?卓玉不解了,他们为什么带东西。

  不知道。曲珍回答,他们说要见小姐。

  卓玉放下笔,沉思片刻,我马上就来,你先招唤他们一下。

  来人是松岗部落头人达旺的老管家。他一见卓玉便恭恭敬敬地请了一个安,随着递上一张红缎面卡片,这是聘金礼单,请小姐过目。

  什么聘金礼单?卓玉被弄糊涂了。

  是这样的。老管家解释道:我们此次拜访是为我们头人前来向小姐提婚,希望小姐能够接受我们头人的一片心意,对此我们将不甚感激老管家又加了一句:当然,这是一件重大的事情,将影响小姐的一生,小姐如果想多考虑几日,我们也很理解。

  卓玉脑袋瓜地一下乱了套,她没有想到年过四十的达旺会对自己产生爱情,更不曾想过这爱情会驱动他去挑自己来做未来的伴侣。

  他是不是疯了?卓玉感到万分惊奇。

  可是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艾艾地不知所措地望着来人。

  如果小姐同意,我们这就回去将喜讯告诉头人。老管家打破了无声的局面,并且用他自己的理解去解释了卓玉的默默无言,随后,他又加上了一句,我们 已经派人去请嘎松在活佛择个吉日了,一切的一切,小姐都不用操心。话音未落,老管家已经挥手叫手下人将聘礼搬进屋内,于是,转眼之间,本来素洁宽敞的大 厅成了一个色彩缤纷的杂货店,而卓玉站在这乱七八糟、五颜六色的东西中,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受宠的杂货店的小女儿。

  那一刻的卓玉,还不曾真正设身处地考虑过自己,她还在一片恍惚之中,总觉得自己在看的是一场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颇有意思的闹剧。然而,当老管家带着胜利完成使命的兴高采烈的表情踏出大院的门槛时,卓玉却大喝一声,唤住了他。

  给我回来。卓玉仿佛变了一个人。

  小姐还有什么吩咐吗?

  有。卓玉高高在上地下了命令,把你们的东西一个不剩地给我搬回去,告诉你们头人,我讨厌怀有目的的善心。

  轰走了老管家之后,卓玉一直心神不宁,一种强烈的需要倾诉的感觉驱使她奔向县城去找林浩基。

  到达县城时,正值中午,两人在一个小饭馆里用完餐,便回到了林浩基除了书和淡淡的烟草气之外,几乎一无所有的单身小宿舍。

  你来了,我真高兴,林浩基说:不过,我还是要问,真的没发生什么事情吗?

  没有,卓玉撅起小嘴,我就不可以因为想你而来看你吗?

  你总是让我有一种飞上天的感觉。林浩基把卓玉拉向了自己的怀里,用火热的双唇找到了她的眼睛,在这一刻,似乎只有抱着才觉得在身边,只有吻着才觉得不会远。

  那个中午,他们过得非常快乐,二个小时的时间比二分钟还要短。

  林浩基上班时间到了,他让卓玉在屋里等他,下班后他将送她回去。

  没有了林浩基,这间陌生的小屋也就没有了生机和愉悦,卓玉开始翻弄屋角的书堆,以打发无聊的时间。

  突然,手触上了一个漂亮异常的小书袋,封皮是一朵大大的卓玉从未见过的美丽花朵,一条粉红色的丝带随意地系住了封口,看上去即美丽又神秘。

  没加思索,卓玉解开了丝结,里面除了二本英文书外,还有一个精致的塑料盒。打开盒,一沓弄得卓玉满面泪流的照片赫然显现。

  照片上的主要人物是一个颇为美丽的外国少女,而林浩基做为配角则不时地出现在她的身边。他们的造型真可谓多姿多样:有并肩的,相拥的,牵手的,对坐的……相比之下,表情却显得有些单调,除了脉脉含情之外,便是单纯的兴高彩烈。

  眼睛静静地看着,卓玉的心却疼得犹如插满刀子。她地下站起,一边哭,一边找来胶水,将所有的照片都贴在墙上,弄得象个小型展览会。然后,她地一声拉上门、带着一种今生今世再也不回来的念头一跃上马,急驰出城。

  然而,她却不知道自己能够上哪去,哪里有安慰和朋友。

  一路漫无目的,她骑马狂奔,不知不觉中到了离山寨、离县城、离任何人家都很远的桑林湖畔。桑林湖小而明净。一派碧涟涟,永远风平浪静。湖畔玛尼堆遍布、蓝、白、红、绿、黄五种颜色的经幡在风中悠悠地飘扬。

  在黑水百姓的心中,桑林湖是神湖,它不仅景色美异,而且还是传达上天旨意的有生命的天湖,它每年早至9月初结冰,至11月底,12月初的某日 在一天内全部化解。如果某年湖水不结冰,必有灾难降临。19年前,确切地说是1933年,桑林湖就没有结冰,到次年六月中旬,草原上便扑天盖地地下起了鹅 毛大雪,漫天的雪花铺泻了三天三夜,积雪厚达近2米。牧民们手足无措,人畜骤然陷于困境,其情景惨不忍睹:牦牛大马四处奔逃,可怜的羊儿围着帐篷等死,饥 饿使它们互相啃吃同类的内脏和尸体……这悲残的情景让那些经历过的人们至今还有心有余稽。

  而现在已是11月上旬,湖上却水波荡荡,绝然没有要结冰的样子,黑水的百姓们因此忧心忡忡,不知等待他们的是一场怎样的灾难。于是,各个部落、山寨纷纷邀请大喇嘛念经去邪,希望能够避免灾难,或是将灾难减小到最低的限度。

  然而此刻,独坐湖畔的卓玉,却因为湖水的明净与辽扬,而出乎意料地一脉平静。这时,她的耳边响起梅吉的声音,若隐若现地传来,意味深长的弥散:今生做 了亲人,是因为上一辈子的缘份,来生是否有缘,还要看这一辈子。最最重要的是,每一个人都不可以改变命定,不论多少苦,如果已经压在了你的身上,那就是因 为你必须承受,而且你也一定可以承受。是呀,即然缘份未到,又何必硬拉硬扯。

  虽然最初的爱情极其纯洁,但必竟他有他的喜爱,我有我的生活。

  想到这里,卓玉突然觉得那团淤塞在心口的气体分散开来,化成条条丝状游曳到身体各处。那种闷闷的、满腔僵硬的感觉荡然无存,身体和心灵都轻松了很多。


  时间悄悄地已到了黄昏,只见晚霞氤氲,湖面色彩斑斓,艳丽清纯,遥遥的与湖面相连的群山风姿绰约,真是一千种明媚,一万种柔情。

  放下心中的苦楚和包袱,卓玉轻松愉快地想要回家,却听见身后的草地嚓嚓作响。回头望去,只见梅吉正含笑默默站着。

  是你吗?她几乎叹息般地问。

  是我。卓玉迎上去,拉着她的手并肩坐下。你怎么会到这来?她问。

  我去给一个表姐送药,她的孩子病了。梅吉说:见你的马儿在那边,就过来看看,你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一件不太开心的事。卓玉婉然一笑:不过,现在好了,什么都想通了。

  是因为我哥哥的求婚吗?

  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出来了,在我还没有见过你之前,我就看出来了。梅吉说:说句心里话,我哥哥的行动比我预料中的要迟,可见他是经过深思熟虑才下定决心。她 看了看卓玉欲言又止的神情,便接着说:当然,你是不会接受的,你有林浩基,他是个挺不错的男人,你们那么相爱,我看得出来,你很爱他,他也很爱你。

  爱?什么叫爱?卓玉在心底默默地问,她的静止无言弄得梅吉一派不解。我说错了什么吗?她疑惑了。

  没有,你什么也没说错。卓玉站起来,不过,我现在得回去,我出来的时间太长了。

  卓玉突然的陌生让梅吉有些难过,她握住卓玉的手,轻声说:我永远都是你的朋友,请你不要因为我哥哥,而不喜欢我。

  这天对卓玉来讲,是精疲力尽,心衰力竭的一天。

  值得庆幸的是,她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终于再一次躺在了暖融融的羊毛被里,那天晚上的月光非常美丽,可在她的感觉中却有些忧伤。


  第二天一大早,一夜未合眼的卓玉带上给母亲送的食物,便匆匆向小石洞赶去,其实,她完全可以多躺一会,去经堂念念经,或是多喝一杯茶,这样她将晚上十 几分钟或是半个钟头,然后,她将见到林浩基,将听到他的解释,于是,她要走的也许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然而,那天早上她却显得很么匆匆,匆匆得没有道 理,匆匆得阴差阳错。

  他和她共同的明天就在这十几分钟的时间差里永远地没有了。

  她错过了上山寨来找她的林浩基,却在回家的路上被达旺拦住、他几乎一把便拽住了装得视而不见的卓玉。

  放开我,卓玉掐脱了那双沉沉的大手,你要干什么?

  我要把我的新娘带回去。

  我说过我不愿意。

  但是我很愿意,达旺勿容置疑地说:所以你没有选择的余地。他拦腰一把抱住了卓玉,把她往马背上一放,轻轻一跃,便稳稳坐在了马上。卓玉用力扭动着身躯,试图挣脱他的怀抱,却可怜力气太小,除了弄得自己筋疲力尽之外,几乎毫无结果。

  随即,达旺一声令下,马儿便狂奔起来,疾风从卓玉的耳边嗖嗖穿过,而她瘦小的身躯则完全陷入了他宽大的怀抱里。在他的心跳声中,她的心也在狂跳。到了部落,卓玉被安置在一间小小的帐蓬内,她一言不发地坐着,心中却杂乱如麻。

  你怎么不说话?此时的达旺要显得和善的多,跟刚才的他简直判若二人,我以为你会破口大骂,至少哭个没完没了,达旺说。

  卓玉漫不经心地看他一眼,又转过头去,她俊俏的脸上平平静静地显露出轻蔑的表情。饿了吧?想吃点什么?达旺显得更加平和,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

  没有反应。

  也许你渴了。

  毫无回答,如同他不存在一般。

  如果你喜欢,你尽可以一句话也不说,达旺脸上挂着挑战性的微笑,我会用自己的理解去解释你的沉默,我认为沉默就是默认。

  这一次,卓玉连看也没看他一眼,达旺终于尝到了找不到说话对手的寂寞。

  两人的就这样默默地僵坐着,卓玉望着地板,达旺盯着卓玉,此时的卓玉怒火拧着眉心,微微高耸的颧骨浮着一抹红晕,浓密的长睫毛陷入深深的沉思,棕榄色的脸颊心事重重……达旺几乎要眩进这芬芳的旋涡里了。他受到欲望的煎熬,但却是可怜的单相思。

  时间在这份无言的对抗中,一分分地过去,转眼间,日落夕阳的黄昏到了。

  卓玉依旧执拗地不肯开口,不肯吃饭,总之不肯做任何达旺想要她做的事。她只是默默地坐着,即未表现出生气,也未表现出害怕或沮丧,她已经隐居在了自己 的内心的深处,对他和关于他的事全然没有兴趣。而一向勇敢、果断、善战的达旺在自己心爱的女人的面前,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在这一生中,达旺从未感到过如 此的受挫。这时候的他,只要卓玉能够开口,即便是骂自己的话,他听起来也一定会觉得很是动听。

  其实,达旺理想中的女人,应该是美丽轻盈,愿意被男人哄着,对丈夫言听即从的,然而事实上,他爱上的女人却是这么任性,这么执拗,这么一点面子也不给 他。由此可见,要把一个堕入爱河,却一无所获的男人搭救出来是多么的不容易,难怪千百年来大智大德大勇的人物,在爱情的面前全都束手无策。

  黄昏过后,星光点点的夜晚来了。

  在她执拗的无言中,达旺知道自己已经轻而易举地被战败了。

  你为什么不开口?他用火爆的咆哮来掩盖自己的失败,管家,他大声叫唤。

  什么事?头人

 你连夜准备,明天一早举行婚礼。达旺高声吩咐。

  不,你不能这么做!卓玉终于开口了。

  我已经拿定了主意,达旺再一次掉过头,嘱咐道:不许有任何差错,立即去办。

  不,你不可以这么做,你怎么可以这么做?你真是太无耻,太不要脸,卑鄙……”在卓玉的一片片咒骂声中,管家一边退出一边感到奇怪:今天头人的脾气怎么会这么好?

  而达旺在这片咒骂声中,竟然生出一丝沾沾自喜和宽慰来。

  突然,屋内一片沉静,空气凝滞冻结,随即,一声无限哀凄的哭声从卓玉那双小小的红唇中传出,一声长一声短,仿佛一切悲凉尽在其中。

  达旺再一次陷入不知所措的境地,他只能静静地听着这个弱小女人低低的哀凄,在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所做所为并不比一个在街上欺侮弱小女人的假男 人要好,而自己曾经怎样地鄙视过这样的男人呀!除了卓玉,他这一生中,从不曾费过如此大的功夫去赢得任何人的心,更不曾如此在乎任何人的看法。

  他默默地等着,等着她的哭声越来越小,最后隐隐地听不见了。

  婚礼取消,明天早上送你回去。话音未落,达旺便大踏步地向帐外走去。留下卓玉一人,对着昏暗的油灯千思万想。

  第二天清晨,阳光明媚,和风吹拂。

  卓玉盈盈地出现在了达旺的帐内。

  达旺深深地望她一眼,竭力自然地说:吃过早饭后,管家会派人送你回去。

  我知道,我已经吃过早饭了,卓玉说:我是来告别的。

  达旺静静地看着她,不知道她又会弄出什么花招来。

  但在告别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达旺竟然有些紧张。

  你还想娶我吗?问得直接而了当。

  ——”达旺决定有话直说:是的,我想。

  那么六个月后,请派你的马队来塞子接新娘。

  六个月,卓玉给自己六个月去忘掉林浩基。

  时间是长了,还是短了?她的心中有多少需要愈合的伤口!

  遗憾的是,她终究没能听到林浩基的任何解释。在等了卓玉整整一天,却不见一人半影之后,林浩基以为她在躲着她,便决定缓几日再来,不料,中途却被县上匆忙派往苏联,连告别的机会也不曾有,这一走便是六个月,回来时,卓玉已经成了别人的新娘。

  林浩基的懊丧和愤怒可想而知,他彻夜不眠地想了几日,却仍然不知道自己的错误出在哪里?是去了苏联?还是没能及时告诉卓玉:对自己而言,100个照片上的姑娘也顶不上她一个。

  他当然不会知道,这六个月,对卓玉来讲,是怎样痛心疾首,怎样灾难重重的六个月。

  从松岗部落回来,卓玉几乎足不出户,除了给母亲送些食物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生活中的乐趣她一丁点也感觉不到,然而生活中的苦却时刻紧追着她。

  那一天,卓玉去送食物,遇见了几年前,土司夫人也曾遇到过的情况:窗台上那装糌粑的钵子毫未动过。于是,她也象自己的母亲一样悲哀地在洞在坐了几日, 坐得心哀力竭,坐得污头秽面……人们推开了石块,打开洞门,却非常遗憾,非常出乎意料地看见土司夫人枯槁如柴的身躯已经如常人般没有声息。而在这以前,人 们总是断定土司夫人也会象土司老爷一样,消失地了无痕迹,清风云烟。

  母亲的死带给卓玉从未有过的悲哀。她认定母亲的死是无奈,是不安,是挣扎。而不是像父亲和奶奶那样,心感幸福和宽慰地离开。死亡和死亡之间,有多么的不同!

  当土司夫人抛弃女儿、青春、美丽、闲暇、健康……抛弃了一切,义无反顾地钻进小石洞时,她是否会想到自己将以这样一种方式离开世界?如果她知道的话,她是否会懊悔?

  然而,一切的一切都是命定,一切的一切都将无以挽回。

  卓玉因此双眼恍惚,四肢无力,一派凄凉地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女仆曲珍急得团团转,花了七个小时去邻近山寨请来颇为有名的女医,女医甚至还没有走近卓玉,便给出了最后的诊断结果,她说:你没有什么病,只是怀孕了,不过身体很虚,需要静下心来好好调养,孩子是个女孩,五个月后出世。

  一切都在意料之外,可一切又都在情理之中。

  卓玉并没有显得大吃一惊,她很平静地打发惊慌失措的曲珍去请梅吉过来。事到如今,已经没有过多考虑和懊悔的余地了。

  我怀孕了。卓玉直接了当地对跨进门槛的梅吉说。

  我知道了。梅吉也直接了当,孩子是林浩基的。

  问题是六个月以后,我将嫁到你们家的帐蓬里做新娘。

  可是孩子五个月后就会出世,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你全知道了,卓玉惊奇了,是曲珍告诉你的?

  不是,我自己看出来的。我早看出来了,即使你不派人来叫我,我也会自己来,梅吉显得很严肃,我想对你说,把孩子生下来,然后再去做新娘,这二件事,哪一样也不能少。

  我不能去做新娘卓玉说出了心中想法。

  你要去,我了解我的哥哥,他会杀了你,杀了孩子,一点也不痛惜地杀了,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人敢这样嘲弄他。

  是我对不起你哥哥。

  别说这样的话,相比之下,还是他更对不起你。梅吉说:你不是他第一个女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而且以后他带给你的生活也不会是平稳和安逸的,他会把你折腾得很累,那么,那时候这个孩子将会是你唯一的安慰。

  可是——”

  别想这么多了,梅吉在卓玉的床边坐下,你尽管安心养着身子,即然我哥哥已经答应你六个月以后来接人,那么在这之前他是绝对不会打扰你的。你放下心来,什么也别想,什么也别操心……

  然而,卓玉怎么可能安安心心?怎么可能什么也不想?

  她不能不时常想起林浩基,想起他的爱情和承诺,想起那些幸福快乐的时刻,但同时,她又不住地残酷地提醒自己:对林浩基来说,自己和他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自己对他付出的全部的爱与照片上的女孩相比都是极其微不足道的,如果不是,为什么他连解释一下都不来。

  多么美丽的一场恶梦。卓玉在心里轻轻地哀叹。

四、神秘来客


  在卓玉倚着床畔等待着孩子降临的那些日子,达旺也辗转反侧地难以入睡,不过让他如此心积虑的却另外一桩完全不同的事情。

  十多天以前,一个身着藏袍的中年人,出现在了达旺的帐篷内,待他脱去狐帽,取下假须之后,达旺便高兴地引了上去,李副师长。真没想到还能见以你。

  我也没想到,真是上天保佑啊!

  来人李迅予是原国民党驻重庆249师副师长,曾在黑水任县长,与达旺多有交情,在刘邓大军以推枯拉朽之势胜利攻克重庆之后,李迅予就一直去向不明,或死或逃或隐,猜测颇多,今天突然出现。达旺料想必有大事发生。

  果不出所料,深知达旺脾性的李迅予开门见山,我此行的目的,就是想跟兄弟连手合作,建立黑水根据地,共同对付共产党。

  达旺默不作答。

 我已联络马步芳余部、王中及格罗鼎头人,将来反共胜利,整个黑水地区就由你主政。说毕,李迅予拿出授予达旺的一级云麾勋章、一张任命其为中华民国 反共突击军第249路中将副总指挥头衔的任命书,及5根金条、1万美金,金条是给你的,美金是第一批活动经费,国府的诚意你该相信了吧!李迅予说。

  黑水地处大雪山深处,地广人稀,交通闭塞,部队给养运输困难,加上当地为人少数民族聚居地,不便筹粮,又因为黑水是和平解放的,解放军为了表示一个信 字,并没有在黑水驻扎多少部队,除了三个连之外,其治安基本由县基干大队负责,这是国民党的原黑水保警队,有200多人,十挺机枪,其队长便为上文李迅予 提到的王中,而县人民政府一时也还没来得建立基层政权。因此鉴于上述种种优势,替伏已久的李迅予终于跳了出来,一方面到处煽动鼓诱,一方面积极向台湾 谎报军情,他大言不惭地说:短短几个月内,四方义士风聚云涌,如今反共的大旗已拥兵五万,且多为国军正规军人……

  这些失实的报告引起了美国中央情报局的注意。为了配合朝鲜战场与志愿军对峙,他们认为有必要在中共的后方埋一颗定时炸弹,以达牵制作用。现在,这颗定时炸弹已经有了,他们决定使它的威力扩大十倍,甚至百倍。

  而对台北来讲,黑水的战略价值也极大,它处于川、藏、甘、青四省边区,因此,黑水基地能策动四省的武装发展。若缅甸的李弥将军向云南发展,便可使甘青 云贵川藏六省连成一片,大陆的胸脏地区就会乱起来,那么共产党的江山也就坐不稳了。因此,当美国主动提出愿派飞机空投时,台北不亦乐乎地接受了。

  李迅予获悉亢奋三尺,竟连夜乔装来找达旺。

  兄弟,我信任你,不论你干,还是不干,我们都是兄弟,李迅予又加了一句,二十天后,我来听消息。

  二十天后,李迅予如约而来,达旺只低低扔出一句,我干。

  195248日清晨,伴随一阵阵花般的太阳雨,一个漂亮聪慧的女孩降临在了美丽的山寨。

  一个月以后,即1952515日清晨,山寨年轻美丽的女土司坐上了松岗部落迎新队牵来的白马上,从此,卓玉开始了嫁为人妇的日子。

  整个婚礼隆重铺张,狂欢了七天七夜,这对一直过着单调的几乎一成不变的游牧生活的牧民来说,真可称得上是一个重大的节日。方园百里,闹了个轰轰烈烈, 但人们却绝少看见新郎新娘,偶尔有外来的人问起,人们便会很自然地甩手指向遥遥的桑林湖畔,诡秘而暖昧地添上一句新帐,然后所有的人都哈哈大笑,举杯 一饮而下。

  可是事实上,那立在美丽的桑林湖畔的新帐内,除了心事重重的卓玉和几个仆人之外,根本没有新郎的影子,新郎正在另一处忙得不可开交。

  就在卓玉坐上白马的同一时刻,一架没有任何标志的飞机从台北桃园机场缓缓起飞,向海南方飞行。机舱内的一名中年男子忍不住掀开窗帘最后看了一眼逐渐变小的台湾,一行泪潸然而下。坐在他身旁的同伴轻轻说:但愿是再见,而不是永别。

  飞机进入海南岛上空后,开始朝大陆飞行,飞行员是二战时期的王牌飞行员,曾参加过陈纳德将军的飞虎队,对中国大陆的地形地貌十分熟悉。为了躲避东海岸的雷达侦察,飞行高度一直在1万米以上。

  下午5点,飞机到达成都上空,然后向西飞行,顺着岷江直奔黑水,晚8点,抵达黑水吉日上空。李迅予等人在吉日地面,准备好了空投场地:两块白布拼成一个规则的“T”字,旁边燃几堆烟火,飞机在吉日上空转了一圈,看清目标。首先空投物资、武器、电台,然后特派专员跳伞。

  一切颇为顺利,所有的人们都轻轻松了口气。

  我是李迅予,欢迎你们。李迅予迎了上去,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李总指挥,久仰您的大名。两个特务同时向李迅予敬礼。

  你们幸苦了,李迅予道,请你们自我介绍一下。

  田涛,上尉。

  潭辉,中尉两人依次介绍。

  李迅予也介绍了身边的人物,松岗部落头人达旺,副总指挥。

  王中,副总指挥。

  格罗鼎头人,副总指挥。

  李总指挥,田涛说:毛局长让我们服从您的指挥,这是空投物资清单。

  这次空投物资有:黄金150两、电台5部、卡宾枪80枝、手枪50支、机枪8挺,MTM炸药30公斤、密码本30套、伪造人民币10亿元、文件3包、传单2捆。

  空投的成功使李迅予得意万分,决定迅速叛乱,具体日期定在1952615日。然而正当他们举杯庆祝之时,那位王牌飞行员却因为飞机突然的故障,而葬生在蜿蜓的秦岭之中。

  告别李迅予一伙,达旺匆匆奔向桑林湖畔的新帐。一股欲望的冲动使他的血直往上涌。这是他做了新郎之后,第二次见到卓玉。第一次是在婚礼当天的仪式上, 卓玉一袭白裙,长可及地,珊珊细辫套在绿松石的发辫里,黄金白螺的手饰亮亮地嵌在手腕上,一对黑眼睛大大地睁着……全然一副天女下凡的样子,仿佛自身就洒 满了阳光的露水。

  达旺无法说清那天自己的感觉,他只知道在那一刻,他可以为这个女人抛弃整个世界。然而令他自己也无法解释的却是:就在那天晚上,他却毅然决然地离开了 这个本来可以带给自己无限幸福的女人,而和几个不太喜欢的男人一起站在狂风飕飕的山脚下,去等二个什么也不是的空降专员。

  由此可见,除了偶尔一些火花碰撞的时刻之外,把世界与女人相比较,男人们显然对世界更感兴趣。事实上,爱情和女人对一个权势欲极强一心想高高在上的男人来说什么也算不上。

  一跃下马,达旺冲进了帐内,卓玉和梅吉同时转过头来。

  你们都在?达旺掩盖住自己的匆忙,尽量装得自然。

  卓玉一人怪闷的,我就过来陪陪她。梅吉问,哥哥这些天很忙吗?

  是挺忙,生意上的事。达旺无意于对自己这几天的失踪去做解释。

  有些生意不做也罢,即费神又费事。梅吉盯着哥哥说:去年湖水就没有结冰,四周的人们都忧心忡忡,不知道又有什么灾难来临,哥哥身为部落之长,可要多多为部落人考虑,况且,嫂子才进门,多陪陪嫂子,也是应该的嘛。

  在达旺的前面,梅吉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今天说了,他便不由地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既然哥哥回来了,我也就该回去了,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呢!梅吉起身告辞,她眼睛中一脉饱含的深意让达旺和卓玉同时有了一种莫名的哀感。

  屋里一下子静悄悄的,只听得见彼此的喘息声,在这本来就只属于他们两人的新帐内,达旺和卓玉却有些手足无措。

  他浑身的肌肉都凝固了,变得坚硬,无法弯曲,但奔腾着的血液却生机勃勃,渴望着爆发、运动,抑或是毁灭。然而同时,他又感到她那双黑眼睛一直在执拗地 凝视着自己,仿佛可以穿透灵魂,看到里面所有肮脏的,见不得人的或是高尚的一切,他在她面前乱了方寸,尽管他和女人相处的经验老道。

  他想走近她,她却想后退。

  可是他无法控制住自己有兴奋,无法在透视出她衣裙底下那丰盈、成熟的女性曲线之后,还道貌岸然地维持自己的尊严,此刻他的灵魂已暴露无遗。

  想要卓玉的欲望是如此强烈,令达旺的肉体深觉痛苦。

  这一刻,他忘了所有的一切,除了她。

  于是,他猛然地扑向了她,将她推在地毯上,他的身体压在她的身上,那双大手去扯她的裙子,而渴望已久的唇也在急切地寻找着……接下来发生的事,完全出 乎他的意料,卓玉开始歇斯底里般大叫,挣扎着用膝盖去踢他的鼠蹊部,伸出手去抓他的脸,还用牙齿去咬他的胳膊……她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地喊叫。

  他捉住她的手,保护自己不被她尖锐的指甲和牙齿弄伤。此刻,躺在底下在卓玉,就象一只凶狠的野狗。

  她的疯狂让他大吃一惊,然而最让他惊奇的是:她骂他流氓、骂他强奸犯、骂他无耻、下流,而在几天以前,她曾经那样平静地和他举行了婚礼,接受了祝福的哈达。

  她难道不知道这是一个妻子应尽的义务吗?或者是她根本没有把自己当成丈夫,这个令人沮丧的念头使他放弃了一切想法,他从她的身上下来,转身向帐外走去,门口,二个年幼的仆人正好奇而惊恐地望着他。

  给我滚回去,他大声地喝诉,你们全都给我滚回部落去,一个也不许留下来。

  仆人们都小心翼翼地溜了回去,达旺独坐湖边,咒骂自己的愚蠢,而此时,浪漫的玫瑰色的晚霞正挣荣缤纷。

  转眼之间,一切都过去了,只有岭峻的现实一动不动。

  在达旺年轻的时候,他遇到过很多女人,他和她们周旋做乐、逢场做戏、寻找刺激。可是他却从没有在乎过她们,没有把她们放在心上,更不曾尊敬过她们,那时候,女人在他的心里和一堆粪土等价。

  后来,确切地说,在他三十五岁那年,他遇见了沃日土司的女儿朗萨。她的美丽、典雅和神秘触动了他的心弦,他被弄得神魂颠倒,变得与年龄不相符的傻气和 多情,他渴望她的爱抚,渴望她的柔情,渴望她身上所有的一切。那时候,他所能对自己说的唯一一句话便是:天哪,她为什么不早点出现?

  可是,朗萨却躲着他,用冷酷无情的眼睛嘲笑他,义无反顾地拒绝他。她对他所有值得炫耀的一切都视而不见,他的地位、财富、英勇、高大……这所有的一切 对她来说都微不足道,一钱不值;都如粪土一般,那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对女人有过怎样的苛刻和偏颇。可是,他却依旧无法隐藏心中冲动的激情。

  于是,那个可怕的午后来了。

  他清楚地记得那是怎样一个午后:万里草原,天地寂静,细风吹拂。天生丽质的朗萨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而那一刻,他也正如痴如狂地在想她。

  多么巧合,简直就是上天的安排。

  他地站起来,急匆匆地奔向她,粗暴地撕开她的衣服,那一刻,在他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得到他,无论什么代价。可是,她的安安静静却轻而易举地怔住了他。

  于是,他把头深深地埋在她的胸里,去躲避那双令人心寒的眼睛,可却没能躲过那注定将终生缠绕他的声音,那声音曾经那样平静而充满恐怖地从她嘴里传出:如果你不介意一个被亲生父亲糟蹋过的女人的话,那么就随你的便吧!

  那声音——那从肺腑发出的声音——一字一字地深深震撼着他的心。

  他无法相信这声音来自那张美丽、天真的嘴巴,然而,他又不得不相信。

  一瞬间,失落、羞辱、悲哀全部罩在了他的身上,纠缠在一起无法分开。于是,达旺用一把藏刀结束了朗萨的生命,他认为只有死亡才能使她继续保持自傲和清高,而残忍一点的死去会让她觉得平衡和解脱。

  几个月后,达旺就用这把藏刀切下了沃日土司那苍老污秽的头,他烧光了土司美丽的庄园,也烧去了心中最美丽最疼痛的爱情。

  女人是粪土的想法再一次占领了他的思想,但这一次,他不得不承认,有些女人之所以成为粪土,是因为她们碰上了象粪土一样的男人。

  二年后,达旺娶回了一个妻子,一个非常谦逊单纯的女人。可达旺并不爱她,他之所以娶她,只是因为他想要一个来路明确的孩子,所以,当她被证明实在无法生育之后,达旺就果断地抛弃了她。他要你,或不要你,都那么坦然。

  他记得那是一个雪花飘飘的冬日,被抛弃的妻子收拾好行装,准备带达旺给她的牛羊回到草原深处的娘家,这时候,达旺唯一的弟弟来到帐内,他直截了当地说:哥哥,如果你不要这个女人,那么我来要她。

  你疯了,她不会生孩子。

  我没疯,对我来说,她比孩子更重要。弟弟说得坚定而认真。

  鉴于自己也有过一次堕入情网的经历,达旺知道弟弟是真正倾心于这个女人了,不认怎么样,这个女人比那些街头上一天到晚只知道卖弄风骚的女人要强得多,那么,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就这样,弟弟和曾经的妻子去了草原深处。两年后,有人带出话来,说他们生了一个可爱的男孩,生活是艰苦些,不过挺平静,挺温暖。

  而他,生活得很富贵,却即不平静也不温暖,更不要奢望有什么可爱的孩子,真是应了一句古老得不能再古老的俗话:是你的,终归会是你的;不是的,永远都不会是你的。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现在的却是必须要面对的。

  此时,达旺心中突然对去年的赛马会有了极至的愤恨,是的,如果没有那场可恶的赛马会,他就不会遇见卓玉,不会被她的美貌和灵气所打动,不会像一个傻呵 呵的年轻人那样去求婚……当然,也不会在举行了婚礼之后,才发现她原来厌恶自己到这般地步……突然,一声尖叫从帐内传来,达旺嗖地起身,飞奔了过去。
 
 卓玉。

  在昏黄的月光下,他看见一条巨大的灰色身影扑向卓玉,便本能地抓起手松措准射击,中弹的大野狼痛苦哀号,转身冲向达旺,几乎转眼之间,野狼尖锐的牙齿便撕裂了他的衣服,同时,一股火辣辣的疼痛直往心上冒。

  还好,枪还在手上。

  达旺用枪顶住野狠的肚子,的一声,子弹破膛而入,野狠做了最后一次野性的哀号,终于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达旺蜷缩在地上,不停地喘息,而卓玉则跪在了他的身边。

  你还好吗?她的声音带着关心,而且有些颤抖。

  我没事。达旺挣扎着站起,我们必须马上离开,狼群可能就在附近,如果它们听见了狼嚎,我们就完了。

  卓玉扶着达旺上了马,随即,她也一跃而上,双手拦腰抱住达旺,抓住他胸前的僵绳,一声吆喝,马便放开速度跑了起来。

  回到部落,达旺立即召来手下,安排人员去保护牲畜。

  当天夜里,松岗部落与狼群进行了一场有准备的战斗。第二天起来,点数,发现死了五只羊、一只牦牛和48只狼,一个掉以轻心的小伙子被野狼咬了一口,不过问题不大。

  第二天黎明,早霞斑斓,金光万道。

  达旺躺在帐内,缓缓睁开眼,敞开胸膛深深呼吸,直到头脑清醒一些为止,却突然发现卓玉坐在床沿,显然已经坐久。

  还行吗?卓玉扶达旺坐了起来。

  没事,一点小伤口而已。达旺问:昨天晚上把你吓坏了吧?

  卓玉点点头,轻声说:幸亏有你。

  仅仅为卓玉这句话,达旺也愿意让狼再咬上几口。

  整整五天,卓玉都跟随在达旺的身边,照顾他,替他做所有需要用手做的一切,这时候的卓玉与那天桑林湖畔新帐内的卓玉判如两人。那种善解人意,轻柔的本性,她直到现在才表露出来。

  你的伤口很快就会好。那天晚上,卓玉一边往伤口抹药液,一边对达旺说。

  可是,我倒是希望伤口永远也不要好。

  为什么?

  因为我希望你永远都象这几天一样守在我的身边。

  他伸出手轻轻地把她拉向自己的怀里,轻轻地爱抚她,用胡子蹭她光洁的额头,让渴盼的唇在她的脸上、脖颈上,胸前留恋忘返……一个好女人是男人的天堂。

  在她的生活中,林浩基的这一页已经彻底地翻了过去。

  今夜,她做了达旺真正的新娘。

  这天,达旺正和管家商量卖羊绒的事情,却听见外面有人禀告:头人,县上来人了。”“请进。

  林浩基和另外二个身军装的人走了进来。

  头人。林浩基问候,近来可好?

  一切都好极了。达旺说的是实话。有卓玉温柔地在身边,还能有什么不好吗?

  我们这次来是想请头人去县上一趟。

  噢?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林浩基解释道,县里开会决定,准备组建下级政府,因此想请各位头参加,共同研究有关事议。

  话正说到这时,卓玉掀帘而进。坐在垫上的林浩基不由一怔,卓玉也有些慌乱。

  这是我的妻子达旺自豪地作了介绍。

  彼此点点头,表示一种礼节性的祝福。

  这是县上的干部,想要我去县上一趟,达旺对卓玉说:商量一些事。

   不能不去吗?卓玉说:人手上的伤口还没好呢,医生说过不能剧烈地运动,还得定时换药的。

  卓玉的那双眼睛即美丽又温情,让达旺好生感动,当然,他绝对不会知道卓玉这所以这么做全是为了给林浩基看看。

  我的伤口已经没事了。他从心底里感谢妻子的温情。

  这时,帐外有人禀告:头人,下帐有人等候,说有急事。

  我去去就来,达旺欠意地点点头,卓玉,替我招呼客人。

  此时的卓玉心中百感交激。面对着这个她曾经最爱,并且现在也爱着的男人,她的心好生痛疼。她不由地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如果不是命运捉弄,他们三个将会 有一个多么幸福的家庭,他们的生活将会是怎样的快乐,怎样地美满,而不是象现在这样,家散人离,可同时,她的悲伤也加重了她对他的怨恨,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都是他,她怎能不恨他?怎能不对这个道貌岸然地坐在这里的家伙耿耿于怀?

  而此时的林浩基也正因为他们彼此眼波中流露出的爱意,正妒嫉得心中阵阵作痛,这痛当然不免也生出怨恨来:才六个月,你就嫁人了,可见你根本没有把我放 在心上,在我痛苦的时候,你正身着新装做你娇滴滴的新娘,用你吻过我的双唇去吻他的眼睛,当然,他也会紧紧抱住你,就像我曾经抱过你那样……他不愿再往下 想了。又何必自己给自己制造痛苦?他真后悔今天没有去任何一个别的部落,而跑到这里来看如刀子般割上心的亲呢。事实,今天早上他之所以在那么多部落里选择 了松岗,唯一的原因便是他想看一眼卓玉,如今看到了,心却更加无法平静。

  爱恨同源,啊!

  突然,七、八个手提枪械的壮汉冲了进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缴下了林浩基和同伴的枪,用牛皮绳将他们捆绑起来,拉出帐外。卓玉目瞪口呆,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待她回过神之后,帐内已经只剩她一个人了。

  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跑到下帐,冲进去找到达旺。

  达旺正和几个陌生人颇为神秘地交谈着,见到卓玉进来,便说:卓玉,你赶快去收拾一下,我们马上进山。

到底发生了什么?

  现在没时间了,到山上再告诉你。

  原来县府也派人去格罗鼎部落,部落头人心虚,以为叛乱的事情暴露,便自做主张,强先下了手,不仅扣下了来人。还派人去攻占县城外围的赤万专员公署,公 署没有攻占下来,视为机密的消息却暴露无遗。李迅予得此消息,大声叫骂,却又不得不亡羊补牢,派人去各处通知:立即行动。

  平静的草原变得一片惊恐,人们终于知道了没结冰的桑林湖预示的是一个怎样的灾难。

  往日,祸从天降;今日祸因人起。

  李迅予谎称的五万大军,事实上连五千人也没有,而且其中也不乏犹豫不决者。两位从台北派来的空降专员在看清了真实的情况之后,不由地倒吸冷气。

  但即便如此,相对于驻守县城的解放军来说,李迅予还是颇有优势。

  立即攻打县城!李迅予下令。

  鉴于敌我情况,县府决定就地固守,等待援兵。

  虽然土匪众多,但解放依仗石墙坚固,县城地形高的优势,有效发挥火力,使叛匪的进攻频频受挫。同时,县府还秘密将县基干大队队长王中及几个顽固分子关押起来。这在很大程度上稳定了内部情绪,使解放军士气一直很好。

  卓玉被达旺安置在山中指挥部里,每日怀着对孩子和梅吉无尽的担忧,心事重重地过日子,她已经两天没有见到达旺了,可她从周围阴郁沉沉的人们的脸上知道情况已经很不妙了。

  为什么要把本来平静的生活搞乱?为什么要彼此过意不去?为什么不能和平共处?为什么在死了一个又一个无辜的人之后,还不能停止这场可怕的错误?

  卓玉变得从未有过的沉默和忧郁。

  这天晚上,指挥部人声鼎沸,原来是李迅予正在指挥士兵搬运第二批空降物资。这一次空降物资有:机枪8挺、六零炮6门、子弹8万发、手榴弹40枚,同时 空降的还有一名陆军少校。这位名叫王学祥的少校一到,便向他迅予、达旺等人吹嘘,美国将空运一批新式武器,装备黑水部队,派他来正是为了将来教他们如何使 用新式武器。

  王学祥的一派胡言,使李迅予得意忘形,一改败将的缩头缩脑,变得虎视眈眈,为了鼓舞士气,他决定当众处决几个赤色分子。

  人质被统统拉了出来,绑在树杆上。倚着跳跃的火焰,卓玉在这群污头秽面,伤痕累累的人质中,找到了已经似人非人的林浩基。

  天哪!他变成了这个样子,他到底做了什么?要让这群人这么对待他,而且这群人中竟然也包括自己的丈夫,想到这里,卓玉的心就神经质地跳了起来。

  这时候的李迅予酒过三杯,只见他站了起来,走到人质的身边,一个一个地打量,然后随手指点,他、他、他被点着的人质立刻被拉了出来,绑在了栓马桩 上。一个刽子手用尖刀一个一个地挑开了他们的脑门,灌进酥油,然后塞进一根细松木作灯芯,人质们痛昏了过去,又被冰雪擦脖子弄醒。

  点天灯!李迅予残忍地下令。

  刽子手点燃松木,人质们痛得惨叫,叛匪们却乐得哈哈大笑。

  惨忍恐怖的一幕使卓玉尖叫,她被达旺抱回帐内。

  你真不该出来看。你把她话在垫上,而她还没有完全从那恐怖的一幕中醒过神来。于是,他向她的唇上滴了几滴烈酒,又拿出一小团酥油抹在她的额顶和耳后,好好躺一会,别再出来了。他安置好卓玉,准备转身离开。

  而她却固执地拽住了他的手,一言不发地看了他很久。

  你怎么了?他被她逼视不过,便不自然地开口问她。

  刽子手她一字一顿地,清清晰晰地咬出几个字来。

  他被她的愤怒和哀凄惊愕了,而她将头埋在自己的胸前,一种压抑已久的啜泣挣脱她的意志,冲口而出,她哭了起来,越哭越伤心,越哭越悲哀。

  与帐外叛匪们肆无忌惮的狂笑相比,卓玉的哭声似乎显得微不足道。然而,正是这哀哀凄凄细弱的哭声,穿透了达旺的胸膛,击碎了他的功利虚荣,擦亮了他的 眼睛……一个男人在自己心爱的女人的哭泣声中,再次重新地申视了自己的灵魂,而这个灵魂原本有那么多的缺点,那么多的肮脏,那么多的尘埃。

  你要我怎么做?在一声触及心灵哀叹之后,达旺沉沉地问。

  可是,除了一声高一声底的抽泣声,并没有任何声音来回答他。这使他觉得自己即可悲又孤独。这一刻,他确实感到了痛心疾首,而卓玉还在没完没尽地哭着,好象要把这些日子来压在心头的哀伤和委曲都倾泄出来,那满是创伤的灵魂终于得到了可以痛苦嘶嚷的机会。

  帐外渐渐安静了下来,但远处却依旧断断续续地传来狂笑和诅咒声,这毫无疑问是掷髂子引起的。

  终于,精疲力尽的哭过之后,卓玉缓缓地抬起了悲哀得近乎于麻木的头,恍惚地身四周看看,却见达旺正死死地盯着自己。于是,她便不由自主地向身后挪挪,恐惧极了地看着他,再次从颤抖的双唇间挤出几个可怕的字:你是刽子手。

  她的话让他的心悲哀地一叹。

  你要我怎么做?他急切地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然而,她突出其来的强烈反抗令他惊呀,她抽回她的手,速度之快如同被针扎过一般。这一回,他觉得有一 股凉气顺着他的脊椎骨直往上走,一种冰冻般的感觉透彻他的浑身,她的脆弱和恐惧触动了他的心弦,她的缄默使他的悲哀无以复加。

  你要我怎么做?他再次试着去接近她,你想要我怎么做?不论什么,我都会为你做到。

  她的眼睛充满了迟疑和不确定,但在他长久的凝视之下,那对无限倩柔的红唇还是轻轻张开了,她说:我要你放了他们,放了他们全部,就在今晚。

  这就是她要他做的,她要他做的原本是一件根本办不到的事情。

  卓玉,这——”

  她再次将头埋在自己的怀里,不过这一次,她没有哭,大概刚才的歇斯底里已经让她的泪流干了。而达旺在默默地看了卓玉之后,便沉沉地掀起了门帘,靴子踩 在积雪上的声音越来越远。不论怎么样,我一定要救出林浩基。卓玉对着自己的胸口暗自决心,可是,自己真的有可能救出他吗?

  这一刻,卓玉开始设想各种进入牢房的办法:给看守灌些酒,用钱收买他,或是干脆用一根木棒敲一下后脑勺……然后,把他弄回自己的帐篷,先洗洗,换上一 件藏服,对了,还得先他吃些东西,可是,如果他有伤口怎么办?看来,还得准备一些药……卓玉越想越乱,丝毫理不出一个头结。突然,门帘被掀开了,达旺扛着 一个麻袋走了进来,解开系绳,拖出一个人来,原来是林浩基。

  这就是你想救的人,你现在可以给他弄点吃的,换件衣服,二个小时后,我把你们送出指挥部。话音一落,达旺掀帘就要离开。

  卓玉一把拽住了他,用惊奇的,难以形容的眼神看着他,——”

  我早就知道了。达旺抬腿离去。

  此时的卓玉当然顾不上想得太多,她用清水洗净了林浩基的伤口,小心翼翼地,抹上药,又翻出一件达旺的藏袍,帮着他套上,然后端上一大篮肉,抓了一大碗糌粑,嘱咐林浩基慢慢地吃。

  昏黄灯下,温馨泌人。

  执手相看,只添几分凄楚。

  你为什么救我?林浩基终于问了。

  因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卓玉回答。

   不论以前有过多少埋怨和伤痛,此刻,理解的火花在他们之间闪耀。

  也许有一天,我可以有机会向你解释照片上的事情,时间一分一分地过,林浩基必须抓紧最后的时刻。现在,对我们来说,照片上的事情已经不重要了。卓玉微笑着,也许有一天,我可以亲眼看见照片上的姑娘。

  永远都不会有那么一天,永远不会有。林浩基轻轻一叹,又接着说:卓玉,不论怎么样,有一句话我不能不说,对我来讲,一百个照片上的姑娘都顶不上 你一个,他再次一顿,这是我在心头憋了很久的话了,今天有机会说出来,真是太好了。他的声音中充满苦涩之情,是我的错,他说。谁也没有错,生 活历来就是这样。卓玉看着林浩基,听着他说的话,眼泪便忍不住地流了下来。

  其实,她的心中同样也有很多话想要对她说,她想要告诉他:他们的孩子是个多么可爱的孩子,有一双大大的眼睛,一个漂亮极了的小嘴,和一双永远也不闲着 的小手……想到这里,卓玉哀哀地哭也声来,她是在为即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的可怜的孩子哭泣。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孩子是否安全?

  二个小时,短短的两个小时就这么过了。

  达旺回到了帐篷,你们准备好了吗?他飞快地看了他们一眼,跟我来,别落下了。

  等等,卓玉唤住了他,我看还是你一个人去送更好一些,路上少了一个累赘,回来后,又正好可以喝上刚煮好的酒醪。卓玉轻轻地微笑着。

  一瞬之间,幸福、感激、愉快……所有这些美好的感觉都聚在了达旺的心头,他觉得自己上了天堂。

五、死亡不过是此生向彼生的过渡


  接下来的几天,对叛匪们来说,是一事无成的两天。

  虽然李迅予亲自率1000多名骑匪把县城围得水泄不通,但城内解放军凭借工事击退了二次大规模的进攻,粉碎了数十次偷袭。

  李迅予见强攻不能奏效,便改变策略,采纳了达旺的方法:派少数善于骑射的匪兵,骑马飞速接近解放军阵地,进行偷袭。这一招在最初发挥的了一些作用,伤 了不少解放军战士,以至于许多战士不敢轻易露头。但很快,解放军也想出了自己的对策,在马蹄声由远而近时,不去理他,骑匪在阵地见不到偷袭目标,又不敢久 待,自然又得调转马头慌乱离去,而一旦听见马蹄由近而远,解放军就立即瞄准射击,这样一来,反而使叛匪一方损失了不少神枪手和好马。

  为了营救困在黑水县城里近万名群众,为彻底巢毁李迅予匪部,西南军区决定进行黑水之战,专门抽出7个团共20个营的兵力分三路向黑水前进,于195275号凌晨7时,向黑水匪军发起总攻。

  李迅予一伙丝毫没有想到一直消极避战的解放军,会有如此猛烈的攻势,匪军锐气大减,阵线逐渐动摇。

  78日,解放军东、西、中三路部队会师,一举攻克了李迅予的指挥中心,叛匪头目格罗鼎头人,空降特务王学祥被俘,李迅予、达旺、空降特务田涛、潭辉带着电台外逃。

  我们要保护电台,有电台就有了台湾和美国,就有了前途。李迅予对着逃出来的50多个匪兵说:现在我们唯一的向导就是这张军用地图和指南针,我规定有路的地方不走,有人户山寨的地方不走,有炊烟的地方不走。

  土匪们开始像无头蝇,在茫茫林海中间闯荡,却又非常不走运地遇上了解放军的搜山队。

  一场激战,土匪们不辩方向,乱跑了几个小时,停下来看一看,发现电台摔坏了,指南针和地图全都不见了,于是,只能根据太阳日出日落的方向,继续向西北方向逃窜,第二天,特务田涛不小心摔下山崖死了。

  对卓玉来讲,这种逃窜的日子,简直就是进了地狱,而且连日大雪,又无火种取暖,打了的野兽只能生吃,卓玉开始生病了。

  茫茫雪山,没有药,没有温暖,没有休息,有的只是无尽的寒冷,惊恐的紧张,近在咫尺的发着绿光的野狼,和似乎永远也不会停下的飘飘大雪。

  这天,他们找到了一个小山洞栖身。

  达旺弄些草来,把卓玉安置在上。又倒些雪在牛皮袋里,抚在胸口弄暖,然后小心翼翼地喂给卓玉喝。

  卓玉的脸庞苍白若纸,没有一点血色,两个黑玉般的大眼睛无望而哀凄地睁着,曾经鲜亮的红唇因为寒冷和饥饿已经变得乌紫,干枯的双手如朽木一般……这就是曾经美丽又美丽的卓玉。

  在心爱女人消失的美丽容颜中,一个一贯自信的男人徒然感受到人生阴暗和无助的一面。

  都是我连累了你。达旺满是悲哀地说。

  你怎么可以这么想?卓玉伸出手顺了顺达旺乱杂的额发,是我自己想要跟着你的,不论怎么样,只要有你在身边,我都会觉得很好。她凄凄地笑,倒是我连累了你,处处要让你照顾,不然,我们也许早就走出了大山。

  如果没有你,我一定早死了,达旺说:因为我不会想要逃出来,我会战到最后,与部落同在,说到这里,他的心咯噔一下,是我害了我的部落,我对不起他们。

  达旺,卓玉轻声唤着他的名字,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现在的才是最重要的,她说:我要你提起精神来,就象你过去那样,那时候的你总是那么雄壮,那么自信,你总是可以战胜一切困难,这一次你也会的。

  此时的卓玉,多么想伸出双手,拥抱达旺,用自己的唇去吻他愁云密布的额头。我怎么才能够帮助他?现在的我除了一片柔情之外,已经一无所有了,卓玉暗自伤心。

  如果我们可以走出去,达旺握住她的手说:我们就去草原的最深处生活,我们会有一大群牛羊,当然还有很多孩子,而女孩子全都像你——”

  那么男孩子都象你。卓玉几乎愉快地,不加思索地脱口而说: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完全是一种自然的流露,没有什么虚假在里面。

  话音未落,两人同时一怔,卓玉为自己能够说出心里话而高兴,而达旺对她真情的流露心喜若狂。这一句话,他曾经以为自己永远都等不到了,如今真真切切地听到,心中的感觉真是无以形容。

  两人就这么手握着手,默默地坐着,这么多天来,他第一感到了平静和安宁。

  突然,卓玉说: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答应我;不论怎么样,不论如何,你都一定要走出去,尽最大的努力,永远不要失去信心和勇气。

  有你在身边,我永远不会失去勇气和信心。

  但我要你承诺我。这么多天来,卓玉第一次又显出执拗的神情,那样的话,我会安心点。

  我答应你。达旺承诺说:不论怎么样,我一定要尽最大努力走出大山。

  在他的承诺声中卓玉笑了,她把他的手拉向自己的唇边,轻轻一吻,我很高兴自己做了你的妻子,不过我这个妻子恐怕当得不太好,我真希望以后我能有机会弥补。

  不,你是世上最好的妻子,最好的女人,对我来说,你永远是最好的。达旺喃喃地说个不停,怕一停下来就要哭,而自己可是从未掉过眼泪的。

  那天晚上,月亮美极了,达旺睡得很好,醒来时,却见卓玉躺在一片冻僵了的血块之中,身边放着自己的藏刀,她已经停止了声息,面庞安祥而平静,仿佛睡过去了一般。

  她怕连累我。达旺悲哀地想:她怕成为我的累赘,但是她怎么能不知道,没有她我是会垮下来的。这时候,达旺的耳边传来卓玉的声音,不论怎么样,不论如何,你一定要走出去,尽最大的努力,永远不要失去信心和勇气。

  我要走出去,但是我一定要带上你。达旺下了最后的决心。

  于是,不顾同伙们的劝阻,达旺硬是要返回黑水,把卓玉送到黑水天葬台。

  你不能这么做,这么做简直就是自投罗网,自寻毁灭,李迅予说:如果共产党抓住你,你就没命了。

  生命对达旺来说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他还有生命的时候,他得把自己心爱的女人送上天葬台,让她安心平静地走向生死相继的轮回,他知道自己无望卓玉 下世相见,自己做的事情已经足以使地狱的大门向自己敞开,而卓玉,她有一个平静纯洁的灵魂,她一定会得到一个好的转生,一个平静的、没有那么多痛苦的、安 祥的转生。想到这里,达旺的心中不免有些快乐起来。死亡,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达旺离开,李迅予一伙继续向西北方向逃窜,几天后到达嘎日雪山,晚上于一洞中留宿,全部冻死。而达旺背着卓玉凭着几十年山里生活的经验,走了五天之后,在一个太阳初升的黎明终于到达了黑水天葬台。

  天葬台被姹紫嫣红的荆棘丛环绕,在太阳玫瑰色的霞光时,光颅骨彻成的墙显得万籁俱寂,高高扬起的经幡纵横成网,天地之间差不多没有一丝风,天空像洗过一般的干净。

  黑水天葬台相传正好建在地狱之王的右眼上,每当尸体送来,地狱王慧眼即刻能识别出此人的善行劣迹,可以马上做出送天堂还是下地狱的决定,减少了很多中 间环节,使死去的人可以受少一些罪。并且其中间用以实施天葬的大块巨石相传是空行母们以彩虹结网从印度斯瓦采天葬台运送而来的。它的四周还有四块石头分别 象征着和平、威严、严厉、愤怒,它们的作用在于,引导灵魂无阻碍地穿越地狱之路。达旺敲开了看守天葬台的老太太的房门。

  我的妻子死了,我需要找几个喇嘛和一个天葬师,你能帮我吗?

  老太太毫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半响才说:没喇嘛,也没有天葬师。

  达旺从手指上取下镶着猫耳眼的金戒指,递到老太太的怀里,你必须帮我这个忙,我的妻子已经去世五天了,我没有时间再等了。

  达旺的无奈并没有感动老太太,她依旧面无表情地站着,随手将金戒指丢向不远的荆棘丛中,冷漠地说:让你的金戒指去请喇嘛和天葬师好了。

  求求你了。这是一生中,达旺第一次对人这第低三下四,而且是对一个又丑又老又脏的老太婆,求求你,除了你,我找不到任何人帮我。

  还是面无表情,但这一次达旺没有感觉到那种发自心髓的冷漠。

  进来,老太太吩咐:把你的妻子放在这里。她指指屋的小角落,又接着说:房后有桑枝,你背上2捆,到山的最顶端,那里有一个焚香炉。你在那里把它烧掉,然后你不要原路返回,从后山绕过来,当你回来的时候,傻子也就到了。

  傻子?达旺不解。

  我没时间跟你说这么多话,老太太似乎又变得冷漠了,如果你不愿去,那就算了。

  老太太转身盘腿坐在了垫上,闭上双眼,一言不发。而达旺走到房后,背上2捆桑枝,向山顶进发。

  可是,似乎根本没有上山的路,灌木丛紧紧地覆盖在了每一寸土地上,但此时的达旺已经没有任何的选择,他毅然地用双手推开灌木,钻进灌木丛中,任凭带着 尖刺的灌枝刮过双臂,刮过脸……可奇怪的却是,往日尖硬的灌刺今天却如同酥油灯的灯芯一般柔软轻细,而推开灌木丛,根本就一点力气也不用费,仿佛不曾存 在。

  到了山顶,达旺在香炉前找到了打火石,便迫不及待地点燃了桑枝,桑烟从梵香炉里袅袅飘升。

  下山的路要容易的多,走走滑滑很快到了后山脚。从后山脚再上天葬台,一路阳光灿烂,云彩洁白。

  终于,亮晶晶的头颅在姹紫嫣红的荆棘从中显现了。

  与此同时,一阵阵越来越清晰的秃鹫的叽哇声和翅膀扇动声传入达旺的耳中,击撞着他的心脏,使他的双脚无以复加的沉重和麻木,他无法迈开步子,便站在原处,静静地聆听。

  聆听,聆听,仿佛聆听上天的音乐。

  不知多久以后,猛然间传出的一声巨响,只见上百只秃鹫从头颅骨的围墙里冲驰上天,而卓玉在这声巨响中,走完了她今生今世的最后旅程。

  达旺的双腿这时候才有了知觉,他一步一步地缓缓向围墙内走去。老太太见他来了,出乎意料地温和地说:祝福吧!死亡不过是向彼生的过渡,你应该愉快地祝福。

  而天葬的巨台旁边,则站着一个赤裸的无法预知年龄的紫铜色的男人,他手执面鼓,并不曾看达旺一眼,便一路小跑而去。

  你怎么不追上傻子?老太太提醒达旺。

  话音未落,达旺已脚底生风,向着赤裸男人离开的方向追去。

  达旺一路紧跟,却在一个山谷将赤裸的男人跟丢了,正在气恼自怨之时,一阵无可比拟的低重宏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跟我干什么?

  ——”达旺一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他,便如实地把老太太供了出来:是老太太让我跟着你的。

  那么赤裸的男人说:如果你能跟上,你就跟着吧!话音未落,他便再一次小跑而去。然而,这时候的达旺已经精疲力尽,整整五天没日没夜的跋涉已经让 他这个少见的强壮的男人气力尽失,根本无法再去尾随,更何况,又要尾随到什么时候呢?于是,达旺索性在河边喝了点水,随便找了个地方躺下,呼呼地大睡起 来。

  他这一睡,便永远没能再醒过来,那天半夜,一群野狼围住了他,在他还没有完全明白过来之前,他已经成了一袭白骨。

  灵魂脱离躯壳,尸体已成无用皮囊,叫这群恶狼吃了,即是上世的命定,也是这世生命的最后一桩善行。

  那天夜里,独自躺在帐内的梅吉心跳如狂,浑身奇痒。第二天一早,她便豪无目的的在草原上游荡,到了天葬台的山脚,就莫名其妙地上了山,经过一个小河,在一块大石头边她看见了一堆新鲜的白骨,白骨的边上则是血迹斑斑的破碎的衣服和那把已经在哥哥腰间佩了几十年的藏刀。

  就这样,达旺的头颅被梅吉带上了天葬台,交给了看守的老太太。而老太太一边将达旺的头颅摆在卓玉的旁边,一边默默地叨念:你该听我的才对,嗡玛尼呗咪哞,嗡玛尼呗咪哞……”

六、缘份已尽,分道扬镳


  从天葬台回来,梅吉有一种轻松愉快的感觉。

  四十九天之后,哥哥的灵魂将告别这个地方前往地狱接受审判,那是一个完完全全公正的审判,正因为公正,梅吉知道,哥哥将受到惩罚。但是,梅吉默默地说:哥哥,我要为你点燃酥油灯,它们将照亮你要走的道路,我要为你去转岗底斯山,它将减轻你此生的罪孽……”

  那么我的痛苦和悲哀又因何而来?它就从来没有愉快过,这种悲哀和痛苦正是在那时候缠上了她,纠绕得她无法平静。

  但是,她并不想说自己的丈夫们不好,虽然他们确实很猥琐、很丑陋,虽然她跟他们在一起总是感到很恶心,虽然每一个痛苦的夜晚过后,她总是有一种洗也洗不尽的肮脏感,虽然她已经无数次地为此不想再活了……但是,她还是不想说他们不好。

  她知道,真正的问题出在自己身上,是因为自己在太出众的哥哥身边生活得太久,因此已经习惯把任何一个自己所见到的男人与哥哥相比,因此发现他们太多的不是,因此总是悲哀和不愉快。她知道这就是问题之所在,但是她不敢承认。

  一个女人和几个男人生活在一起,即使能对他们中的某一个有些好感,那么生活也还是会过得下去,也还是会有些愉快。但梅吉的可悲却是:她对自己的四个丈夫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一丁点好感,更不用说爱情或是喜欢了。

  那天黄昏,梅吉一边用羊皮做的鼓风机往灶上吹火;一边对坐在对面的四个丈夫说:明天早上,我将出发去岗底斯山朝拜。她的语气如此轻松和自然,让人觉得远在阿里的岗底斯并非千里之外,而是近在咫尺。

  什么?四个丈夫同时一怔。

  梅吉已经没有把话再说第二遍的兴趣了,她只是毫无表情地拉着鼓风机,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仅路上就要耽搁一年多的岗底斯朝佛是一个怎么大的决定。

  丈夫们也没有再问第二遍,他们已经习惯了梅吉勿容置疑的语气和饱含轻蔑的眼神,当然他们也曾想过要去改变这一切,但似乎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他们便把自己所有男性的骄傲和自尊都发泄在了晚上,这令梅吉叫苦不迭,并且,使她对他们的厌恶无止无尽的加深。

  那天晚上,在黄灿灿的月光下,果然不出所料,梅吉经受了一场无以复加的大劫难。四个兄弟轮三番四地折磨她,她闭上眼,让痛苦的泪流在心里。你们满足 了吗?她在心里对这些趴在身上蹂躏自己的人说:你们满足了吗?这是我最后一次来尽自己的义务,明天,我将是一个完完全全只属于自己的人,明天我说解脱 了。这时候,她不再觉得疼痛了,只感觉到眼上蒙上了一层红霞,那是太阳在遥远的天边缓缓升起。

  第二天早上,梅吉还是带上为数不多的途中必备的东西毅然决然地踏上了朝圣之路,丈夫们把她送到门口,嗫嚅地目送她颀秀的背影,他们五个人都很明白,这 一走对这个家来说是一次毫无疑问的永别,然而他们不解的却是,在经历了如此剧烈的一夜之后,她为何还能迈出那么轻盈的步子。

  缘分已尽,分道扬镳。

  刚开始上路时,梅吉是一个人。几天以后,她在绒河与七个也去岗底斯的朝圣徒相遇,便恳求能够和他们同行,这便避免了许多独行的麻烦。

  然而事与愿违的是,梅吉在与此七人结伴后的第三天便开始身体不适,刚开始头晕体乏,双臂发麻,渐渐的全身开始起红色籽粒,籽粒越来越大,最后变青,轻 轻一碰,便如针扎般的疼……她的身体已经无法坚持星夜兼程,三步一拜的艰难的朝圣道路了。因此到了珠玛湖畔之后,七人与梅吉相商,把她送到了湖畔杰布山的 杰布尼姑庙里,留下梅吉在这里养病,他们则再次踏上了风尘仆仆的朝圣道路。

  杰布尼姑庙建在杰布山林木苍茫的半山腰,它的山顶是皑皑的雪峰,山脚是绿茵茵的草地、淡绿色的珠玛湖,和零零星星牧人家的帐篷。

  相传很久以前,一个女魔爱上了国王斑达,便把他劫来关在自己地下的魔窟里,国王年轻美丽的妻子珠玛悲痛欲决,便每日不停地哭泣,她的眼泪越积越多,汇 成了一个大大的湖,观音菩萨得知非常感动,变法收伏女魔,只可惜这时候的国王已经阴郁而死。死后国王化成了一座山,人们就把此山称为杰布山,杰布在藏 语里是国王之意。年轻的皇后珠玛跳进了自己泪水积成的湖里,因此人们把此湖称做珠玛湖,而女妖则钻进了杰布山的内脏里,为此,观音菩萨便指点人们 在杰布山的肚脐眼处盖了杰布尼姑庙,来镇住女妖,使她永远不能再出来祸害百姓了。

  然而,杰布尼姑庙之所以威名远扬,却并非这个美丽而凄哀的传说,而是因为它是唯一一个女性的藏密气功修行场。修行场设在山顶皑皑的雪峰上,每当修行时 节——寒冷的冬季来临,修行的尼姑们便赤身裸体地端坐在雪地上,修行热瑜珈。修行好者,不论在怎样的严寒冰冻时节,即使赤身裸体也不会感到寒冷,而是 全身出汗,使周遭的东西也变热……正因为如此,无论怎样严寒的大雪天,任凭山川银白,只有杰布尼姑庙的房顶的雪是融了的。

  梅吉被送到寺里来的时候,寺里的女主持刚刚结束63个月的闭门修行,她亲自为梅吉治病,吩咐寺里小尼每天早晚各一次用山顶取来的白雪和酥油摩擦梅吉 身体,几天以后,青色的疙瘩变小变红,又过几天,红色的籽粒也就越来越少,最后全没了。梅吉感激万分,恳请主持允许她剃发入寺。少女时代就曾想要为尼的念 头这一次又回到了她的心里。

  主持,您就答应了吧!梅吉恳请。

  这不是我答不答应的问题,这是你有没有缘分的问题。主持说。你可以先住下来,直到你想要离开为止,我想那一天不会太远。

  梅吉不能理解主持的话,她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找到比这更好的归宿了。在这平和安宁的小寺里,静静地度过此生余下的岁月,是一件多么有福气的事情呀!当 然,她不曾奢望自己会有修行结果,她只求能够安安静静地坐在佛堂内,一心一意地念经祈祷。她不怕生活的清贫和艰苦,但她害怕心灵的清贫和艰苦。她认为自己 受的罪已经够多的了。

  佛祖,让我有机会侍奉您吧!梅吉常常这样祈祷。

  就这样,梅吉开始了尼姑庙的生活。

  她每天早上四点,伴着主殿里的钟声起床,然后和尼姑们一起上早课,八点钟早课结束,大伙一起喝茶吃糌粑,接着,第二次钟声敲响,所有的人再一次集中到 大厅,诵经祈祷,二个小时以后,大伙各忙各的事,梅吉所要干的事是:提水、制灯芯,去给山顶上的修行者送食物……秋收结束之后,她还要去附近化缘,晚饭和 午饭一样,大伙都在自己的房里吃,晚饭过后,尼姑们又一次集合,这次是练习辩论,主持一声令下,全体尼姑立即开始高声辩论,还不停击掌,一些学生发问,另 一些回答。当长达5个小时的辩论课结束之后,尼姑们便回到各自的经堂,诵经冥想,直至深夜。当然,梅吉是不能参加辩论的。她也无法参加辩论,因此,晚饭过 后,她或是去听辩论或是在房里磕头或是下山到珠玛湖畔走走……

  闭门修行——是杰布庙的尼姑们最大的心愿,而且时间越长越好。但寺院总得有人维持日常的活动,总得有人做饭化缘做杂务才行,因此,寺院规定每次修行时 间为五年5月零十五天。只要你认真学习,一心为佛,每个人都是会有机会的。当然,梅吉不曾奢望闭门修行,她只求能够住在寺院做点事,为修行的尼姑们送水送 粮……。这就是她后半生的全部生活理想。

  然而有一天,寺里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早然和梅吉没有任何关系,但却使她改变了后半生的生活理想。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风很大,天气很冷的冬日,庙里的一个尼姑和山下的一个牧民有了私情,偷情时被寺里发现,决定将其逐出寺庙,按照传统习惯;这天上午 尼姑换上俗服,戴上纸糊的帽子,背着一袋牛粪灰,踏出寺门,向山下走去,而梅吉的任务是一直把她至山脚,再把牛粪灰倒进珠玛湖内。

  一路上,两人都默默无语,快到山脚了,小女孩却说话了,我以后再也不能去庙里了,我会想你们大家的。小女孩说得很伤感。

  大家也会想你的梅吉也很伤感。

  你也认为我这件事很罪孽吗?小女孩低低地问。

  这件事,我——”梅吉无作回答。

  你对我说实话好了。

  是的,我认为罪孽,虽然小女孩不安的双眼使梅吉恻然一动,但她还是实话实说了。

  片刻,小女孩突然说: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吗?她变得坚定起来,这是因为你没有碰到一个好男人的缘故。话音刚落,梅吉还没有反应过来,小 姑娘已经高兴地向远处打招呼了,她一边摇手,一边转过头来,快乐地对梅吉说:你瞧,他是个好男人,他来接我了,他爱我。

  梅吉放眼望去,只见远处山脚的草地上,一个年轻的男人站在一匹大马的旁边。走近看时,他长得还满英俊,就是有些太年轻,看起来还不象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见了小姑娘,小伙子显得极不好意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倒是小姑娘主动多了,她一把上去抱住了他,很自然很平静地说:这位大姐是送我的,现在,你得先用你的马把牛粪托到湖边去。

  不用了梅吉赶忙制止了她,你们走吧,这点东西,没事的。

  真的?小姑娘问。

  真的,梅吉说:你们走吧,祝你们幸福。

  谢谢

  这对小情人快快乐乐地坐上马,奔向了他们新的生活,而梅吉背上牛粪灰的袋子,朝珠玛湖畔走去。

  这时候,梅吉的耳畔又回响起小姑娘的声音:这是因为你没有碰上一个好男人的缘故。是的,梅吉不得不在心里承认:我的确从来没有碰上一个好男人。

  可是,待奉一个好男人会比待奉佛祖更幸福吗?

  梅吉被自己的问题吓了一跳,她赶忙自己回答自己:男人怎么能和佛祖相比?佛祖是无限至极的,而男人不过是过眼云烟。

  是呀!还有什么比献身给荣耀的佛祖更美好的事?

  当梅吉很小的时候,她就已经喜欢上了寺庙,那一盏又一盏的酥油灯深深地吸引了她,她把它当成生命中最大的快乐源泉。那时候,她曾经急切地盼望剪去长 发,换上尼袍,在无以伦比的高贵的佛祖身边度过愉快的一生。然而,实际生活却是——她被哥哥嫁给了四个什么也不是的男人,她跟他们屈辱地活着;丝毫没有生 活的乐趣。那些日子里,在她最痛苦的时候,她总是会听见一个远处的声音对自己说:孩子,如果你不相信这个世界,那么就相信下一个世界吧!如果你不快乐, 那么就去侍奉佛祖吧!如今,她终于走了出来,走到佛祖的身边,请求他允许自己留下,请求他指引没有方向的道路。她相信,佛祖是会收留自己的。

  那么,那个小姑娘为什么又会选择那么一种生活呢?

  这不过是因为那个小姑娘还没有了解男人的缘故,梅吉再一次回答了自己提出的问题。她一定会后悔的,这是梅吉下的最后结论。想着,想着……突然,一阵婴儿的啼哭声传入了梅吉的耳里。

  梅吉慌忙抬头,只见一只巨大的足有千斤余重的野牦牛慢腾腾地在不远处走着,它是如此的巨大,以至于双角之间完完全全可以并排坐下两个人。而离野牦牛不远的草地上,梅吉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个婴儿正舞动着双手双脚,一副歇斯底里的样子,他大概被突如其来的野牦牛吓坏了。

  大概也是因为听到了哭声,闲庭信步的野牦牛停了下来,看了看前面蠕动的小东西,又抬腿慢腾腾的向前走去。

  梅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

  憨厚的野牦牛一般不主动进攻人,但是谁能保证它就会把这个在地上蠕动着的东西当成人呢?更何况草原上已经不乏野牦牛踩死,或舔死孩子的例子了。野牦牛多刺的舌就象双角一样也是它的武器之一,而且非常厉害。

  牦牛离孩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梅吉深身发颤,千钧一发的时刻,她突然大声地叫了一声:嘿!

  奇迹出现了,只见野牦牛抬起了头,看了看梅吉,又看了看地上蠕动的小东西,沉思了一会,便很温顺地离开了。而若根据平日的经验,被惊了一下的野牦牛应该去抵梅吉的肚子才对。

  惊魂未散,梅吉站了好一会,才渐渐平静下来,她走过去,抱住孩子,野牦牛让她和这个小小的生命之间有了一种莫名的亲切。

  小家伙,妈妈去哪了?梅吉一边拭去小脸上的泪珠,一边哄着他。

  孩子还太小,根本不能说话,但一种分清孰好孰坏的本能使他很快停止了哭嚎。

  真乖梅吉用自己的额头去蹭对方的小脑袋瓜子,可是突然,孩子胸前的护身符让梅吉一惊。

  这分明是卓玉用过的护身符,这条吉祥绳还是自己和卓玉一起从雍宗寺的大喇嘛那里求来的。梅吉确信自己没有认错。

  那么,为什么卓玉的护身符会在这个孩子身上?难道这个孩子就是卓玉和林浩基的孩子?可是,她又怎么到了这里?是谁带她来的?

  问题一个接一个涌了出来。

  孩子哭了吗?谢谢你帮我照看她。正当梅吉百思不得其解时,一阵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立即转身,一张熟悉而惊异的面孔呈现在眼前。

  曲珍,是你?额上的胎记清清楚楚地告诉了梅吉来人是谁。

  小姐,是你?

  异地相逢,倍感亲切。

  小姐,怎么会在这里?

  我本来打算地岗底斯朝佛,大概是没有命定,没走几天,就病了。梅吉说,于是,留在山上的寺里养病,现在病好了,也不想走了。

  小姐,是想要出家了吧?

  是的,这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曲珍笑了,当然没有。

  那么,你呢?梅吉有些近不急待,你又为什么到了这里?

  真是一言难尽!

  卓玉出嫁的时候,把孩子托付给曲珍的母亲照顾,刚开始时,她还能时常回来看她,后来,达旺参加叛兵,躲在深山里,卓玉便再也没有机会去看孩子了。从指 挥部逃走的前一天夜里,卓玉把一包手饰和护身符塞给了曲珍,要她离开这个事非之地,回到山寨去,并嘱咐一定要好好照顾孩子。

  那时候,曲珍还没有想得太多,她只是对女主人悲哀的样子感到奇怪,但是不久之后,当她意识到自己也许永远无法再见到女主人时,她便深深地理解了这种悲哀。

  本来母亲、孩子和曲珍会过得很好。但突然的兵乱,却使老母亲下了要去印度朝佛的决心,我都五十多岁了,说不定明天就死了,总不能过几年再去朝佛 吧!老母亲一意孤行,很快在山寨找了几个同伴,他们制定出一个雄伟极了的路线:昌都、林芝、拉萨、山南、日喀则、尼泊尔、印度……“这条路线没有七、八 年是走不完的,母亲年纪大了,身体是受不了的。曲珍想要挽留住母亲。

  身体没什么要紧,死在路上也是我的福气母亲毅然决然。

  就这样,老母亲离开了,留下曲珍和孩子。没过多久,她遇到了一个愿意娶她,她也愿意嫁的男人,然而这个男人却很坚决地不让曲珍把孩子带进家门,是个 男孩还行,却又是个女孩,不但干不了什么活,以后还得搭上一大堆陪嫁。男人对曲珍说:既然这个孩子的亲生父亲还在,你就把孩子送给他好了。

  对曲珍而言,这也许是她唯一一次可以嫁人的机会。她不漂亮、不富有,她不知道怎样迎合他们,在男人的眼里,她是一块毫不起眼的石头,爱情对她来说是一种大大的奢望。

  因此,如果没有奇迹出现,她将孤单而平静地了此一生。

  然而无奇不有的世界还是出现了奇迹,一个男人主动表示愿意娶她为妻。她因此心喜若狂,天真地以为美好的日子就在不远处等着自己,便加快了步伐,以求最 快地到达幸福之点……其实,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加快了堕入事先为自己设计好的陷井里的速度,她在堕入的时候,显得又幸福又激动,就象所有涉世不深的小姑娘 那样,在还没有看清男人之前,便被毫无防范地轻松地拉下了陷阱。

  当然,现在的曲珍还没有完全掉入陷阱,她还在跑向陷阱的最后冲刺阶段。等她找到林浩基,把孩子交给他,她便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一跃而入。那时候,她将为自己现在的心喜若狂感到可笑与无奈。

  可是,你怎么找到林浩基呢?梅吉问曲珍。

  我在县上听说他被派到这里来了,不过,具体在哪个村我还不知道曲珍信心十足地说:但我想,我很快就会找到的。

  不如,你把孩子交给我。

  什么?曲珍说:我觉得交给林浩基比较好一点,他是孩子的亲生父亲,况且小姐在城带个孩子也不太方便。

  可是林浩基是个男人,他以后还会找个妻子,那个女人不一定能对孩子好。梅吉说:并且,如果政府一知道林浩基和卓玉有个私子,那么他是可能受到惩罚的。

  就这样,卓玉的孩子意外而注定地来到了梅吉身边,当她抱着孩子,一步一步向山里寺院走去时,她的心里有一种无从表白的幸福和依托,她觉得生活又再度美好了起来。

  梅吉请女主持给孩子取个名字,女主持说:即然孩子是在珠玛湖畔见到的,那么就叫孩子珠玛吧!

  几天以后,梅吉在女主持的安排下,搬到附近哈嘎村的一位孤老太太家住下。这位孤老太太没有任何亲人,因为间断性的神经发作,所以终生未嫁。现在已经六十多岁了,需要有人照顾。女主持把梅吉安置在老太太家,一来,老太太有了人照顾,二来,梅吉也有了一个家。

  你要孝敬她,她的一生受的苦已经够多了。女主持嘱咐梅吉,你就把她当成母亲吧!

  我知道了。梅吉忍不住哽咽了。

  怎么哭了?主持说:小珠玛很有灵气,不过,你要多留心她。

  嗯!

七、迎着风雨共牵手


  快三十岁了,梅吉却突然之间又有了女儿,又有了母亲,她们的出现改变了梅吉对生命的要求和愿望,改变了她生命的旅程,她变得快乐满足,而以前有过的所有心灵上的苦难和缺憾都在这一刻退诸于千里之外。

  她发自内心地感谢上天的赐予。

  上天赐予她的母亲是个已经不知道快乐为何物的苍老的女人。病情不发作时,她阴郁、发呆、沉默寡言,若是突然发病,她就就得歇斯底里,疯狂并且残暴。她对突然而至的陌生的梅吉和珠玛视而不见,但梅吉相信,真挚可以弥补许多东西,比如隔阂,比如贫困。

  而珠玛则是一个无以伦比的可爱极了的小玩艺,她还不能走路,也不会说话,只是时常舞动着小手小脚,并且用那双和卓玉一模一样的大眼睛盯着在屋里忙碌梅 吉,只要梅吉一走近,她便伸出小指头紧紧地抓住梅吉的衣襟,小脸胀得红红的,不知道是闹着玩,还是出于一种对母亲的依恋。

  因为没有母奶,所以珠玛喝的是羊奶。这时恰好同村有一位刚生过孩子的母亲奶水过多,胶得难受,便让梅吉抱孩子过去喝奶。不料,珠玛硬是不肯喝,若将奶 头塞近嘴里,她便地一声吐出来,而且用力地扭动着身躯,累得自己汗水淋淋,梅吉心痛不已,一下子把她抱回怀里,却见小珠玛用一副委曲极了的样子盯着 自己,这样子不由地让梅吉想起了卓玉,当然还有自己的哥哥。

  哥哥和卓玉在梅吉的记忆中留下了很多美好的东西,至于其它那些糟糕的回忆,梅吉打算统统忘掉。事实上,在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和一个什么都不在乎的老太太的身边,梅吉没有时间想得更多。

  从心灵的意义来讲,梅吉和珠玛搬进的是一间阴气森森的小屋,屋里住着一个阴气森森的老太太。刚开始时,老太太把她们当成自己的敌人,总是对她们怀着令 人难以相信的极致命的敌意,拒绝和她们交谈,并且在犯病时,多次甩着牛皮绳把梅吉追得满村乱转,好在梅吉并不在乎这些。她已经习惯在遭到漠视时保持心智的 坦然,并且一如既往地体贴她、照顾她、原谅她,因为她知道一个一辈子都不曾得过爱的人是很容易变得残酷和冷漠的。

  于是,她总是说:妈,想吃点什么?

  老太太视而不见,好像梅吉根本不存在一般。

  妈,衣服脏了,换下来让我洗洗。

  毫无反应。

  妈,喝杯热茶。

  还是毫无反应。

  这时候,那个被唤作多多的小狗从院里跑进来,一跃跳到老太太的怀里,而老太太则用手拂着它的乱毛,一边拂,一边亲切的问:今天跑出去都干了些什么?她问得如此认真,仿佛多多真的能够回答。

  每当这时候,梅吉不可避免地会产生一种受挫的感觉,但她总是这样安慰自己:必竟多多比自己要早到二年。而她相信,如果给她两年,她也分得到这份爱。

  就这样,慢慢地,梅吉习惯了老太太的阴郁、沉闷、怠慢、刁难和偶尔的发作,不论怎么样,她总是主动去爱她,关心她,迁就她,这一切,梅吉做得不假思索,自然而然,丝毫没用心计博取对方的爱或有意争取的意味。她之所以这么做,只是为满足自己固有的爱心。

  冬天来了,一阵阵狂风呼啸而过,漫天的大雪四处飘散。

  梅吉背着一筐牛粪干,抚着冻得红通通的手急匆匆地赶回屋里,她放下筐子,往炉里添了几块牛粪干,便习惯性地朝珠玛睡的床上望去,孩子没了,这个念头一闪,她本能地抽搐一了下,床上确实没孩子。

  那么,孩子到哪里去了?她还不会走路,不会说话,她能去哪里?

  冲进里屋,平日老太太呆着的床上空无一人,而狗窝里也不见庸懒贪睡的多多。梅吉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

  多多,多多,梅吉发疯般地喊了起来,因为在这三者中只有小狗在听到叫唤后,会摇着尾巴跑回来。

  可是,在屋里转了三圈之后,小狗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

  梅吉冲出院子,一边狂呼,一边四下张望。这时,雪地里清晰的小狗爪印吸引了她,顺着爪印她一路狂奔而去。

  其实,无须去找太多的词来形容她当时的心情,只要一个词就够了:恐惧,而这恐惧在她远远地看见站在雪地里的老太太时,反而越变越大。

  老太太也看见了她,猛然一瞥之后,便抱起原本放在雪地里的孩子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还发出似乎表示胜利的近乎于动物般的嚎叫,这嚎叫令梅吉毛骨悚然。

  就这样,一个在前边跑,一个在后边追,两者都发出令人难以形容的刺耳的尖叫声。这样一副情景,难怪引起了一个偶尔路过的行人的注意。

  这时候,老太太到了珠玛湖边,她看了看越来越近的梅吉,心中一生急,便不假思索地把怀里的孩子扔进了湖里。梅吉被这一幕惊呆了,翕动着双唇什么也说不出来,倒是那位偶尔的路人反应灵敏,甩开身上的包,便一跃入湖。

  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每个都呆呆地立着,连多多也只是出神地看着湖面。

  然而湖面却令人心痛地一脉平静……

  终于,炎欠的一声,湖中穿出一个身影,他一只手托着孩子,一只手用力地划着水面。梅吉一个健步冲过去,接过了孩子,同时也拉起了他。

  这时候的小珠玛双眼紧闭,不知是死是活,而狂啸的寒风很快使包她的羊皮袄冻结成冰,那一双平日可爱极了的小唇,此时也乌紫乌紫。

  主持——这是此刻梅吉可以想到唯一的人。

  梅吉再一次狂奔起来,这一刻她已经无法顾及正渐渐清醒的老太太和全身冻得瑟瑟的好心人。在心爱的女儿性命攸关的时刻,梅吉感到自己正面临崩溃。

  到了山脚……到了,到了寺门!梅吉晕了过去。

  尼姑们抬着梅吉到了房里休息,而老主持则抱着孩子进了气室。

  五个小时之后,当梅吉醒来时,发现小珠玛正坐在床边拂弄自己的额发,那一刻,她是怎样的激动!怎样的感激啊!一生中第一次,她流下了幸福的眼泪。

  谢谢您!梅吉俯在主持的脚下,谢谢您!

  谢我什么?主持说:是小珠玛的命大,这孩子的确命大。

  梅吉从杰布寺回到家里,已经是第二天中午的事了。当她跨进门槛,她看见老太太正抱着多多坐在床上,如往常一样,她对梅吉的到来默默无言。但这一次,梅吉发现老太太的眼中多了一种释重负的心慰。而这不就意味着老太太已经有了感觉,已经不是什么都不在乎了吗?

  一种喜悦悄悄地在梅吉的身体里渗透,于是,她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而这笑使老太太从梅吉那一夜未睡好的疲惫的双眼中,感受到了一如既往的爱意。

  放好小珠玛后,梅吉开始升火做饭,不一会,灶台上便飘来酥油茶的深深香味,而一阵碗碟的叮当声之后,令多多无限暇想的萝卜纯牛肉的味道也溢满全屋。

  妈,吃饭吧!梅吉将饭递至老太太的手中。

  嗯!老太太接过碗,轻微极了的应了一声,但这已令梅吉高兴万分。

  若是往常,别说应一声,她连碗也不会从梅吉的手上接过,而是等梅吉放在桌上后,她于从桌上拿,至于她那双眼睛,除了在爱抚地看着多多时睁开之外,她总 是使它紧闭,仿佛对这个,她根本不屑一顾,然而最最让梅吉不解的却是:老太太好象对来世也不曾抱有什么寄托,她从不上寺院,从不念经,对她说,多多是她今 生来世所有的唯一。

  可是今天,今天她竟然从她手上接过了碗,竟然轻轻地应了一声,虽然这一声轻微地几乎听不到,但一种心慰的胜利般的感觉还是使梅吉微微有些发颤。

  接下来发生的事,则更是完全出乎梅吉的意料:老太太吃过饭后,放下碗,轻轻地站起来,一步一步挪到小珠玛的床边,伸出一只手放在她的额头上,用一种梅吉从未见过的眼神看着小珠玛。

  刚开始时,老太太的举动把梅吉吓坏了,她的眼前不由地又浮现出昨天的那一幕,可是,当她看到她那双眼睛时,梅吉便完全放下了心来,那双眼睛从未有过地充盈着歉意和爱怜,而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怎么可能做出一些可怕和残忍的事情?

  妈,小珠玛没事了,梅吉说:你不用担心。

  老太太转过身,瞥了梅吉一眼,便冷漠地拉着多多向外走去。

  无论如何,梅吉知道老太太终于被触动了心弦。

  那天是搬进小屋以来,梅吉心情最愉快的一天,而天空似乎也因此显得从未有过的晴朗。在给了她太多的苦难之后,生活终于打算给她一些美好的东西了。

  是呀,生活就是这样,只要怀着耐心和爱意等待下去,那些失去的快乐总是会回来的。想到这里梅吉突然念起了那四个曾经是自己丈夫的男人,他们现在在干什 么?该是又有妻子了吧!其实,他们本份、胆小、没有喝酒或掷骰子的嗜好,他们本来应该是很好的丈夫。问题出在自己的身上,是自己那些莫名其妙的发自心底的 拒绝折磨了他们,也折磨了自己。梅吉想:我没有离开,我是否会慢慢改变,变成一个心中洋溢着感情的好妻子和好母亲?梅吉的这种想法吓了自己一跳,事实上, 除了一丝歉意之外,她对那四个男人没有任何感觉。那么现在,她所能为他们做的唯一的一件事,便是默默祈祷。

  突然,一阵敲门声传来,梅吉回头望去,只见一个身装汉装的男人站在半掩的门口。

  是你吗?她几乎叹息般地问。

  我很高兴你认出了我。门口的男人说:孩子没事吧?

  没,没事了。梅吉这才回想过来,昨天从湖里救出小珠玛的人不就是林浩基吗?大概那时自己的心太乱了,要不当时怎么没认出来。梅吉充满歉意地说:昨天在湖边真是太谢谢你了,如果没有你,小珠玛肯定就没救了。

  孩子没事就好!,林浩基由衷地说能够在这里见到你们,我真是太高兴了。

  林浩基的话提醒了梅吉一个问题,对了,林干部怎么会在这里?

  发生匪叛以后,组织上不知怎么就知道了我和卓玉的关系,他们认为我应该到最基层好好反省,好好锻炼一下,所以我就被派到了索村,离你们这里很近,林浩基问:那么,你又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对于林浩基,梅吉觉得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她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了他,却唯独没有提在湖畔遇见曲珍的事情,她并不是有意不提,而是自然而然地将这段省略了过去,这一生中,她从来没有将事实隐瞒得如此理所当然。

  而躺在一边的小珠玛,以林浩基进门的那一刻开始,便一直认真地看着他,那仿佛在思考一个重大问题似的表情使林浩基有一种异样的颤动。

  这孩子真乖,多大了?林浩基问。

  还不满1岁。梅吉回答。

  叫什么名字?

  叫珠玛,是杰布寺的老主持给起的。

  这时候,林浩基伸出一个小指去逗她,而珠玛则不动声色地,轻轻举起手,紧紧地拽住这个在她眼前晃动的小指头,她显出的惊人的力量让林浩基一怔,而她那双执拗的大眼睛使会不地想起了卓玉。

  当然,他和梅吉都不曾谈到卓玉,也不曾提起达旺,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已经将他们忘掉。事实上,他们之所以避而不谈,只是因为想在心里留下一份给自己的东 西,而且,又因为每一个人都是自私的,所以他们不想把自己最热烈最深厚地爱着的人拿出来在金灿灿的阳光下回忆,这对他们来说是无法容忍的。

  林浩基走了以后,梅吉抱着小珠玛想了很多。

  悠悠往事,曾如过眼烟云般的霏霏然地消散。然而此刻,却又都汇聚在了眼前。梅吉似乎又听见了在园子里那棵大桃树下,卓玉对自己讲起林浩基时所传出的幸 福的笑声。正是那阵笑声使她对林浩基有了最初的印象,后来见了面,偶尔也聊上几句,但更多还是听卓玉说起,听得多了,便自然而然地把他当成了很熟悉很知道 的朋友。

  梅吉不知道为什么卓玉会选择自己的哥哥,而放弃了林浩基,虽然哥哥很执拗,但梅吉相信卓玉一定会更执拗。那么,卓玉之所以做出那样的选择,一定是因为 发生了某些事情,但不论如何,孩子还是林浩基的,那么,梅吉想:我就不应该做一堵横在他们父女之间的可怜卑鄙的墙,下一次他来,我一定把事实真相告 诉他。梅吉暗暗下决心。

  是到了下一次,她却怎么也把话说不出来,于是,只等再等到下一次……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之间,第二年的夏季到了。

  这时候的老太太已经不是过去那个阴气森森,毫无表情的老女人了,虽然她还是不够明朗、不够宽容,但至少她已经开始微笑,开始和旁人讲话,开始感受到生 命的乐趣,并且现在的她,身体和心灵都显得那么健康,不论嘴上她如何地矜持,但在心里她已经被梅吉感动。是梅吉的爱意救了她。

  而这时候的小珠玛已经一岁了,还不会走路,但会到处爬。大概是从多多那里学来的,还喜欢伸出舌头舔梅吉的耳垂,每当这时候,梅吉总是装得很严肃地说:珠玛,不许这样做。

  而珠玛总是显得很懂事的点点头,但一到晚上,只要梅吉一钻进被窝,珠玛便一定要在她的垂上舔几下,然后才会心满意足地入睡。

  至于林浩基虽然还是怀才不遇,但一天天逝去的岁月和空辽苍茫的原野让他有了一种非常盲目的乐观和满足。曾经有过的雄伟大志和满腔的聪明学识,如果有 机会发挥固然很好,但若就此平平淡淡,无怨无争地过完一生,也未尝就是一种痛苦。如此这般一想,林浩基便越发感到了满足。渐渐地,林浩基对自己的生活方 式满意起来,每天在那间简陋极了的小屋里呆上几个小时,抄抄文件、开个小会、偶尔接待工作组和电影队,下班后,打打猎、散散步、蒙头大睡或是来看看珠玛。

  每星期他至少要到梅吉这来两次,一边在床上逗珠玛玩,一边看着梅吉在灶边忙碌,他曾经认为这样的家庭生活微不足道,如今他却因此而觉得感动。这天下 午,林浩基从县里回来,特意为珠玛买了一包糖果,连家也不曾回,便急匆匆地向恰嘎村赶去。路过湖畔时,发现多多正立在一片洗净了的羊毛边上。羊毛一簇一簇 地晒着,在艳丽的阳光下,光芒四射,晶莹透亮。而多多俨然一副一级战备的样子,连早已熟悉的林浩基也没有给什么好脸色看。林浩基对此并没有在意,依旧很友 好地问:多多,妈妈去哪了?平日说笑时,林浩基总是说多多是梅吉的儿子,因为多多晚上时常赖在梅吉的被窝里不走。

  多多对林浩基的问题显然不屑一顾,倒是远处传出的歌声回答了林浩基的问题。

  两颗星斗中间
  唯有金星耀眼
  百个姑娘中间
  唯有你啊好看
  我心情愿奉献
  遗憾不能相伴
  相思折磨成痨
  害得骨瘦肉消

  林浩基抬头望去,只见梅吉正在埋头洗衣石上洗羊毛。

  嘿!林浩基喊了一声梅吉

  梅吉抬起头,为自己刚才唱过的歌显得不太好意思,林干部,今天你不是要上县城吗?

  我都回来了,还给珠玛带了一包糖。

  每次你都给她带东西,惯坏了她。

  怎么会呢?林浩基卷起衣袖我来帮你洗。

  不用了,最后一点,马上就完了梅吉慌忙阻止。

  那么你看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梅吉想了想,你把晒干的羊毛装进筐子里,行吗?

  行!

  这位莫斯科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当年踌躇满志地站在毕业典礼上时,绝然不会想到,几年后,自己竟然会在一个遥远偏僻的小山区里以洗羊毛为乐。

  洗完最后一片羊毛,梅吉有些疲倦地坐在了草地上,她的脸色发红,微微高耸的胸部随着喘气一上一下,起伏的很诱人,林浩基看着,突然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是个二十八岁的男人,该有一个女人生一堆孩子。

  累了?林浩基问,他坐在了梅吉的身边。

  是有些累了,梅吉回答,好在活也已经完了。

  你幸福吗?林浩基突然问。

  幸福?梅吉一怔,随后嫣然一笑,谁能说自己是幸福呢?不过,我很快乐。

  那么,你能不能如实地回答我一个问题?

  问题?梅吉说:也许你提的问题我无从回答,或者根本回答不上来。

  不,我这个问题,只要你愿回答,你就一定可以回答。

  那么你说吧!

  我想知道,在你当了我孩子的母亲之后,你是不是也可以当我的妻子?

  ——完全出乎梅吉的意料,一时间她有些手足无措。

  我都知道了,林浩基说:我碰到过曲珍,她全都告诉我了,那是去年的事。

  我,我不是——”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林浩基说: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珠玛真是很幸运。

  梅吉默默地坐着,而林浩基则轻轻地将她的一只手抓过来,放在自己的手中,又用另一只手抚了一下她的头发,这时候的他们都不够坦然,但幸福还是终于来了!

  此时,天空湛蓝,阳光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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