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我的水晶鞋
格央
说句真心话，和拉萨相比，我真的更喜欢我的家乡。
我出生在一个很小的山村里，村里只有十多户人家，到最近的乡里，要步行近一个小时，那里有一条水泥铺成的小路和一个小学，路的两旁有一些人家和两个商店，姑姑的家就在小学的后面，呆在屋子里就可以清楚地听到孩子们读书的声音。乡里的那两个商店是我童年觉得最美好的地方，里面摆放着各种日常用品和小食物，孩子们就在商店外面的空地上玩耍，很少有钱可以在商店里买东西，但仅仅是站在远处看着，也觉得心里很快乐。那个时候的我，觉得乡里就是快乐的天堂。
到了可以上学的年纪，我就和村里的孩子一起每天在去乡小学的山路上奔波，冬天天气很冷，我的耳朵和脸颊都是冻疮，手上就更不用说了，姑姑心疼我，把我留在她们家。但我知道姑姑的丈夫和婆婆是不乐意的，他们看我的眼神显得很不高兴，也时常说我和姑姑几句。那一年，我才8岁，但为了自己和姑姑少挨骂，我总是找着活干，作业也都是在学校里就完成了。
那时候，我最快乐的日子是假期，我会回到自己的家，虽然还是要做很多活，粗茶淡饭都不一定吃的饱，但我感受的到父母发自内心的心疼，在他们的爱中，我是幸福的。
我要感谢命运的安排，在我二十二年的人生岁月里，虽然在经济上，我从来没有宽裕过，但我时刻可以感受到身边亲人的爱，这种爱，让我在拮据中享受富有，让我在逆境中看到希望，让我在伤痛中得到安慰，让我在孤独中拥有关爱‥‥‥
在乡小学上学的时候，虽然我没有好的文具、没有复习的时间，更没有人辅导功课，但我的成绩一直很优异，在那个乡小学里，我是老师和家长众口一词的好学生。小学毕业后，刚开始我没有继续去县中学上学，因为家里还有两个小弟弟，我可怜的父母需要我留在家里帮忙。但老师可惜我，去了好几次家里，和父母谈话，乡长也找了我的父亲，大概说了一些责任、制度、罚款之类的话，我的父亲胆小，只好答应让我继续学业。乡小学的一个老师把我的事情告诉了他过去的一些同学和朋友，在这些好心人的帮助下，我开始在县里的中学读初中了。
我知道自己这次的学习机会得之不易，就更加刻苦努力。刚开始，和其他学生相比，我的基础是非常差的，有时候甚至连听都听不太明白，幸运的是，我遇到了好的老师，他们给了我很多的帮助和关心，我一课一课踏踏实实地学习，功夫不负有心人，毕业的时候，我已经是全年级的第一名了。
回想起那段岁月，我觉得自己总是遇到好心人，给我经济上的支援，给我生活上的帮助，给我学习上的辅导。
在一个人成长的过程中，遇到好心人是福气，而我，除了为他们祈祷和更加努力地学习之外，我无以回报。尽管如此，那种感恩的、美好的思想从那时候就在我的心底扎根了，在好心人光环的照耀下，我也得到了指引和升华。
有一句话特别俗，但却是真的：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从那时候，我就相信，爱是可以传染的。
我家乡的海拔比拉萨高，冬天特别冷。我在县中学住校，十多个人一个寝室，为了不影响别人休息，即使是寒冷的冬夜，我也会在路灯下背书，我喜欢不停地走动，这样会感觉温暖一些。好几年以后，过去的同班同学假期从内地回家，偶然间遇到，说起现在他们学习的吃力，就和我提起了那些过往的岁月：“在那样寒冷的夜晚，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在路灯下，倔强地背着书，身体显得很单薄，但内心，一定是抱着希望、美好和斗志的。在某种程度上，你的刻苦也激励着我们大家。”
他们的话让我喜悦，因为我真的喜欢读书，喜欢学校的生活，甚至在回忆的时候，也觉得温暖和快乐。
可是，我终究还是辍学了。在那些渐渐成长的岁月里，我知道自己应该帮家里分担一些生活的担子，我初中毕业了，应该有一点能力了。
老师知道我家里的困难，看我执意不再念下去，就在学校的食堂里帮我找了一份临时工。工资虽然不多，但吃住都免费，平日里节省些，每月可以给父母好几百元。这些钱，可是帮了家里大忙了，两个弟弟可以继续读书，加上田里和牲畜的收入，父母已经看到了翻修旧房子的希望。而我，在他们心满意足的快乐之中，也觉得很满足、很有成就感。
因为在学校里工作，所以我有机会看很多书，有些是老师借的，有些是毕业的学生仍的，还有的是那些到拉萨和内地的老同学寄的。我喜欢看书，养成习惯了，越看就越想看，只要手头有书，我总是要翻上一阵子。
有一次，我在打扫食堂的时候，发现地上有一本书，是考公务员的《行政职业能力测试》。我们学校是中学，学生当然不会考公务员了，
不久之后，学校放假了，食堂的老师傅要回内地休假，我和另一个姑娘就留在了学校，毕竟，老师们也是要吃饭的。我们虽然做的不如老师傅，但几年下来，也多少学了一些。
第一次真正掌勺，我特别紧张，过去的班主任特地很早就来了，第一个尝了我们的菜，说比老师傅做的更可口。我知道，他是在鼓励我，但这时候的我真的就需要鼓励，我一下子就觉得有一点自信了。
假期在食堂里干活，是很清闲的。我和工友的小房间里没有电视，也没有收音机，因此，我就只好找书看。突然想起前一阵子捡到的书，就翻出来看了，不大看得懂，就找一些旧本子抄，即练了字体，也多少学了一些新的字和知识。
有一天中午，我做完事，就呆在食堂里等洛
我把准备好的饭菜端给他的时候，他正在翻我的书：“这不是你的书吧？”
“不是我的，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书是我的。”他说：“我找了很久，这本书在县上买不到，我托人从内地寄来的。”
“可是，我就是在这个食堂捡到的，这么多天过去了，也没有见你找。”
“你捡到书后，把书放哪里了？”
“我放在后面房间的抽屉里了。”
“原来放在抽屉里了？那别人当然找不到了。”
“你别这么说，我没有故意把书藏起来，这书你拿走吧。”他的口气让我有点生气。
他连一句谢谢也没有，拿着饭菜和书扭头就走了。虽然我觉得自己有些委屈，但想到耽误了他这么长时间的复习，心里也觉得有些歉疚，我的做法真的不太妥当。
几天以后，我路过学校的操场，一些老师在踢球，尽管我极力躲避，一个飞球还是重重砸在了我的头上，我只觉得眼前金光四射，更为不幸的是，在倒地的时候，我的右脸颊直接擦在了地上，惯性让我往前滑，眼角被一块尖利的石头划开了一个大大的口子，我慢慢坐起来的时候，脸上和衣服上都已经沾满了鲜血。
大概我的样子把大家吓坏了，还没有等我站稳，我就被两个人架着往学校附近的医院冲，事实比我想的要更严重，我的耳朵上甚至缝了6针，而且满脸的伤痕，特别是眼角，差点就把眼睛伤到了。等我被彻底收拾好，从治疗室里出来，我才看到洛
我不是娇生惯养长大的，这点伤对我而言并不是特别严重的事情，更何况那段日子食堂没有特别多的事情，我有足够的时间休息。
第二天，两个歉疚的肇事者给我拿来了一大包水果和零食。几天之后，那个丢书的小伙子到了我的房间，说今天是拆线的时间，要送我去，他的细心让我很感动，但我不习惯和不熟悉的人在一起，所以坚持自己去，他想了想，塞给我两百元钱，说是看病用的。
“你不用这样，真的，上次你们送我去医院，还把药费都付了，我已经很不好意思了，我不能拿你的钱。”
“不好意思的是我，是我把球踢到你的。”
“应该是我自己没有站稳，弄伤我的是地上的石子。”
这以后，小伙子又来了好几次，我们从陌生到熟悉。他是拉萨人，家中独子，在县政府工作，依照父母的心愿，正在努力复习，希望通过公务员考试，调回拉萨工作。也许因为他有一股书卷气，大家都叫他“秀才”。熟悉之后，我也这样称呼他。
命运就是这样不可预测，球场上的那个跟头，让我遇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是他看着我的脸慢慢恢复，皮痂脱落。我庆幸自己最终没有留下伤痕，虽然我一直不是一个热衷装扮的人，我也没有这个经济条件，但毕竟青春年少，站在生命中最初的爱人面前，我希望我的脸是白净的，摸样是美丽的。
女为悦己者容。在那一刻，我真的深有体会。
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秀才铺天盖地地闯进我的生命里，让我倍感意外、激动和幸福。
可是，在内心的深处，我是有担忧的。我是一个乡下小姑娘，没有受过什么教育，也没有体面的工作和家庭，而他是一个大学生，有很好的工作，家庭条件好，也许很快就要回拉萨工作。
白马王子和灰姑娘的距离有多大？大概只有深处其中的人，才会真切地感受到。这种感受让我在不经意中突然冒出恐惧和悲哀。
我们的县城不大，快步走的话，半个小时就可以转一圈，小县城也没有什么特别可以去的地方。可是县城的郊外，却是很美的，满视野的青山绿树，挑花和杜鹃竞相开放，悠扬的花香绵绵沁来，让人感觉轻松和舒畅。
县城的郊外是我们最喜欢去的地方。走在清新的小山路间，四周是绿色和粉色的浪漫。“为什么是我？”我问。
“为什么不会是你？”他反问。
“我和你是有距离的，从生下来到现在，我们都是有距离的。”
“每个人之间都是有距离的，只要我们真心在一起，我们的距离就会越来越小，总有一天，你会看不到我们的距离。”
“有些距离也许是我们无法跨越的，你是白马王子，可我是没有水晶鞋的灰姑娘。”
“那我不做白马王子，我做你的水晶鞋。”
在这个现实的社会上，我和他之间的爱情就像是远离尘世的“桃花源”，清新朴素、纯净简单，没有城市喧嚣的干扰，没有物质金钱的心计，没有世俗生计的考量，有的只是“两情相悦，我爱你，你爱我”的简单理由。
我们像每个恋爱的孩子一样，带着窃喜的甜蜜，度过了天真烂漫的初恋季节，觉得只要有彼此的陪伴，就满心地欢喜、满心地幸福和满足。
而我，或许因为女性的细腻，心中的思量要比他的多，在一片幸福的眩晕中，我也酸涩和疑惑，觉得这一切太美好，因此显得不够真实。
我的忧虑是有道理的。他的调令来的比我想象中的要快，我帮助他收拾行李，只觉得眼眶模糊，眼泪不听使唤地就掉下来了。他看在眼里，抓住我的手放在心口：“要不，我们一起走，你去学校辞职，我等你几天。”
“别说傻话，你一定要坐明天的车子走，在拉萨办手续也要耽误时间，越快把这件事情办完，你父母的心也就越踏实。”
“但我舍不得你，”他说：“我担心你，真的。”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一直都是一个人的，我习惯了。”
“可是现在，我们在一起，你就不是一个人了。”他说：“你等我的消息，只要我把单位搞定，你就马上辞职，我们很快就会在一起的。”
我相信他的承诺，可别人并不这么看，大家都说他将一去不复返。
在思念、疑惑和担忧中，十一长假的前一天，他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看到这张心中浮现过千百次的面孔，我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紧紧地抱着他，仿佛一松手，他就又会消失。
第三天，我就和他坐上了开往拉萨的大巴。十个小时之后，我终于站在了心中最为神圣的土地之上，我到拉萨了。
又过了十几分钟，我站在一栋漂亮的二层小楼面前，秀才用钥匙打开院门，再往里走，漂亮的客厅里，一对中年夫妇正坐着看电视。他们就是秀才的父母。
“这是我和你们提过的玉珍。”秀才对父母说。
“喔！”他们看了我一眼，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我可以确定他们并不欢迎我。母亲接着对我说：“天也不早了，我带你去睡觉的房间，你跟我来。”秀才要帮我拿行李，母亲拦下了：“你和父亲上楼去，我们有事要和你谈。”
穿过走廊，我跟着进了一个小房间，母亲指了指一张床说：“你就住在这，如果你只是作为我儿子的朋友到拉萨来玩两天，我们欢迎你，如果你还有什么别的想法，那我们是不同意的。你要好好思考，我们有话直说，不想绕弯子。”说完话，她转身就走了，没有要我回答的意思。
那天晚上，我一夜都没有合眼，楼上刚开始还传来不清楚的、争吵的声音，后来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第二天早上，秀才出现了，他显然也没有睡好，特别疲倦的样子。看着我根本就没有打开的行李，他说：“我父母的态度我是清楚的，我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想要和你一起面对他们，我觉得你会给我力量。”
“可是，你高估我了，除了马上离开，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说着说着，我又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可是，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你哪里都不用去，这里是我的家，迟早也就是你的家。”
在秀才的坚持下，我答应要和他一起面对困难。当然，真正说服我留下的，是我内心中的爱情。那种深深的、无法自拔的爱情，岂是刻意丢开就能丢开的？
当然，我理解秀才父母的心情，像我这样的姑娘，没有工作，没有学历，没有好的家庭条件，也没有天生丽质，我真的不配他们的儿子。因此我并不怨恨他们的冷淡，他们的做法是每一个爱自己孩子的父母的正常反应。
想明白了这一点，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情豁然开朗，我决定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让他们了解真正的我，如果最终还是没有他们的认可，我也就没有遗憾了。做家务是我的强项，我决定从最小的开始做起，先是打扫，然后是洗衣服、做饭‥‥‥慢慢我承担起了所有的家务，我很庆幸，至少在这点上，他们对我是满意的。
可是，事情好像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
有一天，我正在厨房做饭，秀才的两个姨妈来了，她们在聊天，无意中，我听见秀才的母亲说：“小姑娘干活不错，我暂时就拿她当保姆，我是扭不过儿子，走一步算一步吧。”
这句话，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在我的心口划开了一个血淋淋的口子，我只觉得心口猛然间剧烈地疼痛，几乎就要站不稳了。
吃过午饭，母亲和两个姨妈去逛街了，家里只有我和秀才。我对他说，我想要离开。
“可是，我们说好的，我们要一起面对，现在父母对你的态度已经有些改变了，你应该看得出来的。”
“我知道他们已经在改变了，可是，我觉得还是很绝望。”我说：“我想要回去，这里也许根本就不是我呆的地方。”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只是觉得绝望。”
“你怎么能绝望呢？你忘了？你是有水晶鞋的灰姑娘。我会一辈子做你的水晶鞋。”
他的话让我特别温暖，那些过去的岁月、那些刻骨铭心的爱情、那些心中的不舍此刻翻卷开来，心灵的乌云瞬间消失，隐隐约约看见未来的路，正在我们的眼前缓慢铺开，虽不辽阔，也不灿烂，但真的是一条路。
也许这就是恋爱中的女子吧！绝望，或是希望；自尊，或是谦卑；勇敢，或是胆怯；清醒，或是糊涂，只要有爱，都不懂得计较和维护了。
前面的路，真的有？还是根本就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