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央
对乡下的女人来说，能够到拉萨来做媳妇，大概是一件值得全家人都高兴、全村人都羡慕的事情。十年前，23岁的玉珍就是在全村人羡慕的目光中，带着全家人的祝福和期望来到了我们八角街的大院里，做了普赤老太家的大儿媳妇。
新娘子总是很受人注目，这以后的几天，她一直是大伙议论的主题。议论的结果相当一致，大家认为，总的来说，她是一个面庞端正的女人，青春的眼睛和嘴唇很漂亮，当然，最动人的还是她那近乎褐色的、长长的、粗粗的、一直垂到大腿的秀发。那头秀发是辫着的，如果放下来大概会垂到小腿。一向自认为见过很多市面的拉萨人都不由自主地对这头秀发赞叹不已。
那段时间，围绕着玉珍，大院里的姑姑婆婆们在墙根的破板凳上消耗了不少宝贵的时间。
普赤老太家在大院里算是条件不错的了，丈夫和大儿子都在拉萨一个有名的民营企业的建筑队里工作，是搞古建筑的好手，两个人最擅长的都是木工活，在队里首屈一指，因此收入据说很可观。小儿子那时候高中已经毕业，还没有找到工作，在居委会的帮助下，正好那年参了军，在哥哥婚礼还没有举行的时候就去了日喀则，不久之后就听到了他被安排在边境吉隆的消息。
我确信玉珍和普赤老太的大儿子之间肯定没有恋爱过，甚至连面也没有见过。但是她还是很幸运，因为这个大儿子真的是一个品行端正的人，他的性格随和，没有任何不良的嗜好，而且他长的虽然完全说不上英俊，但也很顺眼。简而言之，大伙一致认为，玉珍嫁了一个好丈夫。
现在，这个没有恋爱过程的婚姻是否幸福的决定因素似乎就在玉珍本人的身上了。如果，她的品行也和她的外表一样端正，如果她的内心平静而满足，那么这桩婚姻似乎很容易就可以幸福了。
婚礼结束了，大院里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娶了儿媳妇的普赤老太有了更多的时间每天去转经，玉珍分担了大部分的家务活，她很少把辫子长长地辨起来了，而是用一根粗粗的发圈拢在脑后，再后来，大概是嫌麻烦，她把头发剪去了一大截，粗糙地圈在一起，当然，胭脂和口红之类的东西她是从来不用的，衣服也是最普通的藏装，颜色灰暗，一看就知道是普赤老太买的。
正是因为勤劳和朴素，她很快就赢得了大家的好感，所有的人都说普赤老太果然精明，挑了这么好一个儿媳妇，不仅生活朴素、做事勤劳，更重要的是脾气还很好，普赤老太说什么她都笑嘻嘻的，从来不顶嘴。这些可都是一个儿媳妇最难得的好品质了。她的表现和那些一到拉萨就脱胎换骨般变化的乡下姑娘真的有天壤之别。
谁都看得出来，大儿子对这个新媳妇是很满意的。虽然，他是一个不善言辞表达的人，但我还是有一次看到下班回来的他从衣袋里掏出了两个柿饼塞到了正在水管边提水的玉珍手里，这两个柿饼大概是同事给的，他自己不舍得吃，而是拿回家给了操劳一天的妻子。他们这一递一接，非常的和谐和自然，我注意到在那一刻他们相视一笑，都有些羞怯却充满了幸福感，真让我有一种千言万语尽在其中的体会。
现在时髦的年轻人大概很难体会这种羞怯的、沉默的幸福感，他们喜欢淋漓尽致地表达自己心中的爱情，可是谁能保证这淋漓尽致的爱情就要比沉默的爱情更深切和持久呢？
第二年，玉珍就有了身孕，她挺着大肚子还是每天忙个不停，有时候，普赤老太也不让她干，但她就是不闲着。我无法猜测她是真的闲不住，还是有些害怕普赤老太，也许两种原因兼而有之。
当然，在大多数传统的藏族人心目中，女性生产并不是一件值得非常关心和爱护的事情，生产是上天赋予她们的职责，是一项应尽的义务，很少有女性会因为怀有身孕就得到与众不同的关注，而如果本人过分强调自己身体的不适和困难，那将很容易被人指责为娇气。
我也很不喜欢娇气的女人，但是另一方面，我真的很羡慕那些因为有人宠着所以可以娇娇嫩嫩的女性。
玉珍顺利地生下了一个结实的胖小子，这可让普赤老太全家人都高兴坏了，这个孩子象宝一样每天被他们轮流抱着，倒是孩子的母亲似乎被人们冷落了。
孩子长得真的很漂亮，但不久之后，我就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地方。有一次星期天，我闲着没事，就到他们屋里抱孩子，孩子正好睡着了，我就坐下来和他们聊天，屋里开着电视，因为普赤老太耳朵不好的缘故，声音还挺大，而且大家也都大声地说着话，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下，孩子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影响，睡得很舒适。后来，我还发现，孩子醒着的时候，似乎反应也不是很敏捷，如果你在他的视线外叫他，他似乎听不到，没有任何的表示。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我自己的怀疑，这样可怕的事情，我可不敢开口说，只有闷在心里。
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个漂亮的、健壮的孩子是一个聋儿。玉珍似乎突然就变得很憔悴了。对一个母亲来讲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了，而对这个家庭而言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
大概一年多以后，在孩子快到3岁的时候，普赤老太的丈夫突然在工地上晕到了，是脑溢血突发，在床上躺了几天，终于还是没能救过来。这是一个非常好的老头，除了每天上班之外，就是坐在家里念经，大院里谁家有个大事小事的，总是喜欢找他帮忙，他也从不推托，尽力而为。这样一个好人死了，不仅是普赤老太家的损失，而且也是整个大院的损失，从今往后，有谁能够象他那样得到大院里所有人的尊敬和认可，可以妥善解决各种公共事务？虽然没有任何头衔，在这个大院里，他确实是一个所有人都信任的老人家。
紧接着，还不到一年，普赤老太的大儿子就在工地上出事了，被旁边的石头砸伤，连医院也没有来得及送，就死在了工地上。这个本来幸福、还算宽裕的家庭，在几年之中，就这样似乎在命运的安排中垮了。
还不到三十岁，玉珍就成了寡妇，有一个残疾的孩子，没有一技之长，也没有任何的收入，而婆婆受到这一连串的打击，已经把深深的痛苦转变成强大的怨气，认为这所有不幸的一切都是从这个媳妇进门开始的，她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深重的苦难。
可怜的玉珍就这样无辜地，在所有人的眼中变成了避而远之的扫帚星。
当然，玉珍还是和婆婆生活在一起，虽然丈夫所在的建筑队给了相应的补助和赔偿，但两人还是得寻找新的谋生的方法，最终婆婆决定做青稞酒卖，这对两个只会做家务的女人来说，确实还算是一种比较现实的谋生手段。
事实证明，婆婆的决定是很英明的。她们做出的青稞酒很快就在附近获得了好名声，到她们这里买酒的人开始多了起来，因为做的确实好，因此还有人送来生青稞，要她们帮助酿制，每份价格七元，包括柴火费和人工费。每次新年快要来临的头一个月是玉珍和婆婆最忙的时间，有时候一天他们就要酿制三十多份青稞酒，这可是一项劳动强度很大的活，因为是冬季，玉珍每天都要和水打交道，所以她的手在那段时间里简直可以用目不忍睹来形容，布满了一道又一道渗着血的裂口，看着都感觉到疼。但是作为这个家唯一一个壮劳动力，她不做，又有谁应该做呢？
在这样每天都为生计操劳的日子里，玉珍的孩子一点一点在长大，虽然，妈妈和奶奶都很疼他，尽量给他吃好的，但还是没有精力和能力去关心他的残疾。
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在丈夫去世后，是否真的能够安心地呆在婆婆的身边？而这个婆婆虽然总得说来人还是不错，但从某种角度而言，她确实脾气有一些暴躁，并且还很顽固。她们是否真的可以相处融洽？
不论，大院里有多少种议论的声音，但事实胜于雄辩。在度过了最初的痛苦而艰难的日子之后，婆婆和玉珍相依为命，相处的还很不错。如果说，在这之前，她们还是绝对的婆媳关系的话，那么现在，她们似乎更亲密了一些，有点象母女了，过去，普赤老太总是玉珍玉珍地叫她，但现在，她时常不由自主地叫她女儿，在这种称呼的改变中，我们显然可以感觉到她们亲密感的增加。
普赤老太的小儿子从军队复员后，被安排在拉萨的一个小机关保卫科里工作，他很少回家，总是住在单位里，因为一个单身男人开销大，他也很少给家里钱来补贴日常的开支，尽管如此，普赤老太和玉珍还是把他当宝贝，偶尔回来了，总是好吃好喝的侍侯，生怕惹他不高兴，毕竟在这个家里，他可是全家人可以盼望的对象啊！
然而，出乎意料的事情再一次发生了，小儿子不仅没好好工作，而且还把单位会议室里几十个靠椅悄悄拉出去卖了，东窗事发，他虽然侥幸没有进监狱，但最终还是失去了工作，不得不搬回了家。
其实，我和普赤老太的小儿子从小就在大院里一起长大，后来虽然很少有接触，但至少在小的时候他是一个诚实的男孩子，更没有过小偷小摸的不良习惯，他最终失去了得之不易的工作，真的很让人惋惜。
小儿子的回来，让这对婆媳安静的生活有了变化，看着早就应该成家立业的小儿子和三十刚出头的守寡的媳妇，普赤老太心中突然有了一个过去从来没有过的想法，如果让小儿子和玉珍生活在一起，那不是很好吗？这个家不用分开了，而且因为是亲叔叔，对这个聋孙子也自然会好一点，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吗？
这个想法，很快就得到了所有亲戚的认可，小儿子和玉珍也没有反对，一个新的完整的家就这样诞生了！这也许真的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好事情，但好的事情有时候并不一定就有好的结果。
我当然无法知道小儿子真实的想法，在经过了失去工作的打击和磨难之后，他也许真的想要平静的生活，想要照顾一直以来全心全意侍奉自己母亲的嫂子，想把哥哥唯一的骨肉抚养长大，但是我的耳边却总是回荡着玉珍那低低浅浅的声音：再也不会有象去世的丈夫那样对我好的人了，现在，只要对我儿子好，对我自己怎么样倒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显而易见，在这桩新的两全其美的婚姻中，玉珍虽然谈不上忍辱负重，但还是有着忧虑和不安，从母亲的角度来说，这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孩子是所有母亲心上的肉啊！
如果，玉珍没有嫁到拉萨来，她现在也许是一个辛苦农妇，生活艰苦，每天有忙不完的事情，丈夫和孩子更是让她操心，但也有另一种可能，她还是一个辛苦的农妇，但丈夫疼她，孩子也很健康，一个女人的幸福感中最本质的东西不就是这些吗？住在拉萨八角街嘈杂的大院里，玉珍的心里应该有过这种“如果”的设想吧？在设想的时候，她的心疼了吗？
玉珍过去的小姐妹知道她现在生活的现状吗？她们过去充满羡慕的眼神现在还会在吗？
其实，做一个拉萨媳妇也不一定就是幸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