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央珍散文四篇

发布时间:2014-02-18 信息来源:西藏当代文学研究中心 浏览次数:3519
 央珍散文四篇 

静穆的西藏

                                                         

                            

捷克民族的伟大作家赫拉巴尔有一部小说代表作,名字叫《过于喧嚣的孤 独》。 在现实的喧嚣中享用孤独,是写作的宿命。喧嚣无法回避。艺术之神将最大 的艰辛赋予文字劳动者,也就在未来某一时刻,把赞美的话语说给他们听,因为 他们跨越了喧嚣的障碍。 此时此刻,我在电脑键盘上敲敲打打。 北京窗外,正好照耀着拉萨一样的强烈阳光,可天空却并非高原的湛蓝,而 是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灰色。整座城市仿佛一个燃烧的怪兽,站立在我窗口外头喊 叫,声音坚硬,震耳欲聋。 刚才,我试了试,双手紧紧把耳朵捂住。一种游戏。自己的游戏。 在西藏明媚的阳光之下,我听到高原大地沉静的回声。这回声沉醉悠长,从 不间断,飞过千山万水,只是“嗡——”,“嗡——”。 熟悉,如同信仰,但得不 到任何回答。自己深感不安。失落,忧郁,悲哀,这些情绪总是一同袭来。 我的西藏,多么安宁,是晴天冈仁波钦山顶的祥云。或者,也如同我的所在, 喧嚣中,来不及回答? 我生在上世纪 60 年代的拉萨。谈到那时的拉萨,著名民俗学家廖东凡先生 曾在他的自传中写道:“那时候,八廓街市场非常繁荣,商品琳琅满目,藏商、 汉商、尼泊尔商人、克什米尔商人,都把货物用货架从店门口摆开,一直铺展到 街市中间。仅仅保留一条窄窄的人行通道。转经的人、朝佛的人、逛街的人、购 物的人,都在这里移动着------从这里往前,当街坐着一排排服饰华丽的拉萨女 子,她们面前摆着很长很长的藏香,藏香有红黄蓝緑,插在从印度进口的洋铁桶 ------ 那天,刚刚毕业进藏的北大学生廖东凡推着自行车走进了八廓街,他东张 西望,被眼前繁华热闹的异域景象深深吸引。而当时,他的家乡正处在自然灾害 的饥荒中,每天都有人因饥饿而死亡。这样巨大的反差让他感到惊异,一不留神, 他把插着藏香的一个洋铁桶撞倒,犹如多米诺骨牌,所有的铁桶霎时一溜倒下去, 干燥、纤细的藏香碎裂一地。卖香女们对他怒目而视。“土几其!土几其!”结 果,却因他一句诚恳的刚学来的藏语“谢谢!谢谢!”,女人们顿时笑得前仰后 合。一切都化解在爽朗的笑声中,消融在高原温暖的阳光下。 空气里飘散着浓浓的藏香味。       这一幕,是 1961 年的拉萨。当时,西藏民主改革仅仅两年。拉萨的传统生 活在那方天地里依旧惯性地延续着。拉萨人讲着委婉、动听的敬语,依然追寻着 乐善好施的宗教生活,用信仰和幽默化解生活中的纷争和磨难。

拉萨是西藏人心目中的圣地。一千三百多年前,藏民族的英主松赞干布迁都 拉萨,在一片沼泽地上修建了大昭寺,从此,拉萨古城以大昭寺为中心,渐渐向 四面放射性扩张,形成八廓街。到公元 17 世纪,五世达赖喇嘛为重新修复时代 久远又遭受连年动乱损坏的大昭寺,动用八方劳力,大兴土木,随即,围绕着八 廓街蜂拥出现了大量的民居、街道、商铺、客栈、药店等。此外,五世达赖喇嘛 还先后接受了一批因战乱迁移来的克什米尔等地的中亚人,以及由于自然灾害和 饥荒逃难来的汉地回民。允许他们永久地居住在西藏,给他们提供生活上的便利, 并尊重他们的信仰,为他们划出修建清真寺的土地,甚至墓园。这批人后来大部 分成了西藏的商人、手工艺人、菜农、屠夫和民间艺人等。仅拉萨城,就出现了 供西亚穆斯林礼拜的小清真寺和供汉地回民礼拜的大清真寺。 一个宽容、繁盛的拉萨城从此形成。 佛教信仰,滋养了西藏人宽容、平和与自足的心态。高原强烈的阳光,浸染 了西藏人棕色的皮肤和开朗、幽默的性格。信徒们走进寺院,首先会在佛祖前献 上供灯,合十双手,为普天下所有的生灵祈祷。祈祷众生远离痛苦、灾难和不幸。 获得内心的宽容、宁静和超脱,这是我们共同追求的精神生活。当然,真正要达 到这一点,不被各种欲望和诱惑支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为此信徒们要不断地 冥想、修炼,用智慧和知识提升信仰的品质。 物质生活,也是西藏人共同的追求。对待物质财富大多数西藏人会兴致勃勃, 满怀热情。但追求的有限度,更会有道德底线。人们会说,我们此生拥有享受这 些物质的命,却没有长久享有它们的寿。因此觉得眼前的物质,够用就可以了, 不会去过多地开采和掠夺,更不会去浪费和破坏。对待动物更是如此。在分布着 城市、农区、牧区和林区的广袤的西藏,除了人类饲养的家畜外,其他动物是基 本上不去打扰和伤害。当然,在东部林区,为了生存,有些人不得不以打猎为生。 并不是科技越发达,人类就越文明。 从有记忆起,家乡在我的眼里是一个充满色彩而又静穆的世界,满怀温情。 想起家乡,还是要让阳光从天空倾泻下来。世界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石木结构的传统藏式小楼,雪白墙面和窗户宽大黑色的边框。没有风,人家 房顶的经幡正在冥思。香味从何处飘来?大昭寺前信徒们在煨桑。两只野狗在狭 窄的街巷里走走停停,商量着往哪一家甜茶馆觅食。一只画有黑眼睛的风筝,在 秋日的蓝天下飘移。风筝也在张望,它看到了什么?古老院落中,湿漉漉的水井, 井边的小女孩在往陶罐里栽花。院落红门外,直立着一个方形下马石。许多年前, 一位活佛从这里出走,骑了一匹白色的马。随他而去的,还有这座院落的详和与 福气。八廓街,商女们咀嚼着口香糖,静静坐在各自的店铺中,悠闲、散漫。印 度音乐和着浓浓的香水味,从玲珑剔透的珠宝间飘溢而出,追随街市上熙熙攘攘 的行人。 这些,都像一篇小说的开头,从容不迫,叙述渐入佳境。这是上个世纪七八 十年代的拉萨。 信仰与人性兼容并蓄。 西藏既不是单一的“香格里拉”和“净土”,更不是单一的“最野蛮、最落 后”和“最黑暗、最残酷”之地。藏民族和别的任何民族一样,既有自身的优点, 也有诸多不足。自从我们的祖先在公元 7 世纪接受了来自印度的佛教,便开始逐 渐远离声震大唐和西域的戎马与利剑,去追寻和平与精神生活。当然其过程充满艰辛和曲折,甚至矫枉过正,或者误入歧途,正如人类本身。因此,西藏的美与 丑不在那块土地上,而在生活在那块土地上的人们的心灵里。 7 月的北京,热浪滚滚,夹杂在高楼大厦和车道间的行人,步履匆匆,满脸 烦躁和疲惫。整座城市仿佛一只巨大的蒸锅,喧哗、燥热。此时,我的西藏,多 么凉爽、宁静,我能听到高原大地静穆的回音。   

 

赤江佛邸怀古 

 

     昨晚,我又梦见了自己的家,梦见了赤江拉让。走进这所宅院,仿佛受到某 种魔力的推动,疲惫的身体变得轻盈起来,眼前的景致显现出美妙温馨。我闻到 院子里井水和阳光的味道, 还听到从洞开的窗口飘来的喃喃诵经声。由桑烟形成 的卷云在院子上空幽幽漂浮。一颗迷茫、忧伤的心,随即生出无限的喜悦和安祥。 我在这座古老的宅院里长大,又从这里走出离开西藏。 赤江拉让是藏语对拉萨一座宅院的称呼。赤江活佛是宅院的主人,“拉让” 是专指高僧大德的私邸。赤江拉让坐落在大昭寺南面的深巷里,是一座石木结构 的三层院落。天然石板铺就的院子里,有雕刻卐字的下马石,方形水井,通向二 楼的坚固石阶,以及通到后院马厩的长甬道。二层有印度铁栏杆围起来的回廊, 带有黑框的落地花窗,包着铜皮的木梯,厚重的活动梯盖,还有幽暗的天井。三 层除了北面带有落地窗的大房屋,其余的三面屋顶是开阔的铺有阿嘎石的大阳 台。整座宅院外表坚固庄重,墙以方石垒砌而成,小小的窗子由高处开向外面。 建筑内部结构精巧美观,古朴典雅,居住起来非常舒适。 宅院原先的主人赤江活佛是一位有名的经师,他以持戒严明和知识渊博而闻 名整个藏区,也因关怀穷人受到群众的尊敬。他一生培养教育了许多人,自己最 终远走他乡,成为游子。不过,他并没有带走这座房屋的精气。他把阅读书籍的 习惯和怜惜弱者的悲悯留在了古宅,把拉萨城古老的传说也留了下来。 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布达拉宫红山脚下和环绕着大昭寺的八廓街,都是一 栋栋石木结构的传统藏式小楼。有的楼房历经千年,石墙风化成斑斑驳驳的褐色。 有的房屋充满传奇,被后人粉刷成了尊贵的黄颜色。藏民族的历史文化,宛如寺 庙千年的香火,在八廓街幽深狭窄的街巷里绵绵延传,在僧人的诵经声中漫漫吟 诵。 当时的拉萨,是一座宁静、闲适和温情的小城。没有那么多人,也没有那么 多商品和欲望。古城拥有的只是从容、自足和优雅。那时的赤江拉让更是兼备了 这种境界和情趣,它是老拉萨城和谐的一员,静静地隐藏在一栋栋藏式楼房当中。 早上醒来,打开窗帘,我总会看见一个身影在天井里晃动。他抛洒青稞喂鸟, 泼洒井水,打扫院落,然后走向门洞,打开包有铜饰的厚重大门,在红门沉重的 开启声中,把阳光引进大院。他就是人人喊“祥啦”的守门人。 祥啦最早是拉萨人对舅舅的尊称,后来演变成了对最亲近的僧人的昵称。我 从未听到别人叫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名字。我父母辈的大人叫他祥啦,我和 比我小一辈的人也都这么喊他。他年轻时是彭波地区一座小寺庙的僧人,据说寺庙在幽闭的山坳里,骑马到拉萨要两三天多的路程。后来,他有了正式工作,成 为已是单位宿舍的赤江宅院的守门人。他有一只红红的大鼻子,脸上总是微笑着, 一年到头戴着棕色的帽子,楼上楼下扫地擦栏杆,不分昼夜地为人开门关门,还 把一盆盆鲜花在院子里搬来移去。他对任何人都谦和有礼,充满耐心和慈悲,对 敲门的乞丐也会和颜悦色地送上一勺糌粑倒一碗热茶。很多次我们偷他的鼻烟, 他也只是轻轻一跺脚,“小孩抽鼻烟会长难看的大鼻子!”说这话时,他指着自己 的红鼻子。我们不怕他,却敬重他,喜欢他,真的把他当成了自己家的舅舅。谁 家做好吃的饭,都要给他送去一碗。谁家剩下的米饭和青稞粒也给他送去,让他 喂鸟。他小屋里的方木柱子,从上到下挂满家家户户的钥匙串。他的羊毛卡垫上, 也总是堆满报纸和书包。上班的父母留给我们的家门钥匙,我们放了学却不急于 拿,而是先把书包扔到祥啦家的卡垫上,从桌上的竹盒里拿起一块干奶酪或抓上 一把炒豌豆,然后满院子里楼上楼下天井马厩地疯玩,直到大人们把我们叫回家。 那时,拉萨的夜晚经常停电,窗外传来几声慌张的狗叫。稀稀沥沥的雨声和 屋檐下燕子梦中的呓语,成了我的陪伴。坐在家中看书,思绪永远会被书中的人 物牵引着,脚步也会随着主人公走到地球的某一个角落。我是在前人无声的诵经 声中,在柔和恬静的烛光下,读完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诗歌,看完《大卫·科 波菲尔》和《悲惨世界》。合上书,推开旧木花窗,雨停了,满天繁星,我可以 在群星中找到属于仓央嘉措的星宿,看见狄更斯的善恶冷暖世界。当时的我,还 不知道根敦群培,不知道这座院落曾经的主人与藏学家根敦群培的友谊,不知道 根敦群培曾经在这座院落里进进出出,留下脚印。否则在静谧漆黑的深夜,我会 聆听到两位智者的对话;看见清冷的月光下,一个孤独、自由的灵魂在回廊间游 荡。 也许是受到这座宅院的熏陶,生活在其中的我们都喜欢阅读,都想去看更广 大的世界。后来,我们这些在院子里长大的孩子陆续离开家乡,到北京、上海、 新德里、纽约读书求学。赤江拉让这座旧宅院在我们之后,延续着开启智慧、寻 求知识的传统,不断养育着读书人,读书人也不断地出走,远离故土。 大学毕业,我又回到赤江拉让。院门口,守门人的小屋还在,屋前木架上祥 啦的花盆也在,还有他磨鼻烟的凹口方形石板,却不见他微微驼着背、戴着棕色 帽子的身影。晚年,他回到遥远的彭波乡下,在当年出家的小庙里又过起了闭门 念经的僧人生活。 赤江拉让也渐渐步入晚年。石板地凹凸不平,格子窗被阳光晒得退去颜色, 印度铁栏杆油漆剥落,楼梯上的包铜也被人踩踏得光滑锃亮,一切失去了昔日鲜 活的色彩。我开始触摸开裂着缝隙的方柱,感受包着铜皮的木梯上的脚步声,倾 听夜晚回廊下的叹息,凝望幽深天井里光影的移动。于是,我的笔下出现了《卐 字的边缘》《晒太阳》和《无性别的神》等小说。这些故事都来自赤江拉让和它 周围的寺庙、街巷。有人说,这些小说充满藏文化的气息和意境。其实,赤江拉 让本身就是一种气息,一种意境,它是我灵魂依托的地方。我认为,任何文学作 品的创作和阅读,都是回忆与缅怀,我的小说正是在往事力量的推动下完成的, 是在赤江拉让安谧的陈年气息中展开的。 多年后,我再一次离开西藏。有几回,我在异乡的睡梦中寻找家乡,寻找赤 江拉让,醒来后,眼角全是湿的。 现在,我只要回到拉萨,都会一个人去赤江宅院看看。 院落的石墙下静静地坐着一位晒太阳的老人,他盘腿吸着鼻烟,身边的石板 地上,一边放着一小罐青稞酒,一边蜷缩着一条毛茸茸的黄狗。祥啦又回来了吗?

有时,这样的老人会给我一种错觉。我的心砰然一动,又回到了童年。头顶白炽 的阳光也变的柔和起来,变成清晨的橘黄色,变成飞落下来的有着粉色胸脯的鸟 雀。我好像闻到了谁家熬煮砖茶的清香,听见了酥油桶的搅动声。小毛狗打了几 声喷嚏,懒懒地起身离去。我恍然想起,祥啦已经不在了,他早已离开拉萨,离 开这个世界,据说他走的很安详。从八廓街芸芸众生中,我还能遇到他的投胎转 世吗?将来我们还能在赤江拉让相会吗?自己转移视线,朝上面看。二楼的回廊 下,一个穿着黑袍红衫的农家妇女在侧身织氆氇。不知为什么,我只看到她的双 手在动,却听不到任何机织声。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似乎就连阳光 的倾泻声都听到了。 我走到雕有卐字的下马石边,轻轻触摸它坑坑洼洼的石身,感受它的温润和 凉爽。当年,赤江活佛在这里上马下马,留下棕色翘尖僧靴清晰的足印,也留下 飘忽的陈年旧经卷味儿。后来,我们在这块石头上洗衣洗菜,它的旁边是一口幽 深的水井,每到冬天,当别的院子的井水干涸时,赤江院里的井水依然充盈。祥 啦整天敞开大门,任由外人进出背水,他自己不断地扫水砸冰。现在,大院已经 接了自来水,那口老井成了点缀院子和天井的大花台。水井的木盖上摆满鲜花。 下马石也成了花台,上面养了几盆各色的卓玛花。 沿着宽石阶上到二楼,我站在幽暗的回廊里,越过天井,探望当年我家的落 地花窗,等待着收音机里的歌声从黄纱帘间漫漫溢出。我会听到《金色的大雁》, 还是《流浪者之歌》?自己又踏着包有铜皮的旋转木梯,走到三楼的大阳台上。 大阳台也摆满鲜花,还摊晒着大大小小的旧陶罐,黑黝黝闪着亮光。经幡在阳台 远处的一角微微飘动。我嗅着鲜花和阳光的味道,走到宽宽的女儿墙边,靠在温 热的墙上,闭上眼睛。 我希望听到古人幽幽的话语,听到活佛骑马归来的铜铃声,闻到浸染着藏香 的旧经卷的味道,还希望遇见往昔那些飘忽的身影。在那些众多的身影中,有早 已圆寂的赤江活佛,有行星般闪烁的根敦群培,还有另一位十多年前离世的老姑。 我父亲的这位姑姑曾经是拉萨北面山坳里一座尼庵的尼姑,她一生都梦想着远游 朝圣。在这个大阳台上,她给我讲过她在尼姑庵里艰苦的学经生活,还有骑着骡 子和经师一起翻越雪山去印度朝佛。我还知道,为了解决旅途的盘缠,她在炎热 的加尔各答做过小生意,还感染了热带的天花病,清秀端庄的脸上留下一层浅浅 的痘斑。老姑讲这些的时候,肯定是冬日,我们喜欢在冬天到阳台上晒太阳,带 了卡垫和一壶热热的酥油茶,还有各自的木碗。 “你挪开点,冬天的阳光是有主人的。”年迈的老姑有时这么责备我。她的 手不断捻动着佛珠,一条黄毛巾搭在灰白光秃的脑袋上。记忆中这是她对我唯一 的要求。平时,她总是那么平静、端庄,脸上透出祥和的光芒,虽然她曾历经了 文革的种种磨难。 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奶油香味,还有温暖的阳光的味道。自己微微阖上眼睛, 继续搜索记忆。当时除了我,还有谁挡住了老姑的阳光呢?我的记忆准确吗?我 的想象出现了吗?似乎有,又似乎没有。眼前所有的景象都是飘忽的,仿佛梦中 孤独的云朵,泛着蓝色的微光。 如今,院落依旧,物是人非。据说这个地方将要改装成宾馆,接待源源不断 到来的游客。赤江拉让,过客匆匆。  

 

 

我的大学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处圣地。我的圣地有两处。一处是养育我的拉萨,她是 我的生命和家园。还有一处是我的母校——北京大学,她教给我知识,更教给我 独立思考的能力。从此不再人云亦云,不会随波逐流。 我出生在拉萨,小学和中学都是在拉萨读完的。小学在拉萨实验小学,那是 由老旧的藏式楼房和粗陋的新式平房组成的建筑群。老师大部分是军人的家属, 教学方法简单、粗暴,只是一味地朗读和灌输。课堂上教的东西枯燥、乏味,我 对上课没有兴趣,学习成绩总不理想。 1976 年,我上了中学,当时叫拉萨二中,离拉萨河很近,校园环境变了, 疏朗、开阔,有成排的古柳点缀在教室前后和校园四周。最重要的是老师变了, 基本上变成了清一色的中青年人,称为“湖南援藏教师队”。他们穿着洗得发白 的蓝色衣裤,带着浓浓的湘音,个个朝气蓬勃,工作敬业,学问扎实。他们的课 堂生动有趣。他们循循善诱。我觉得自己突然开了窍,第一次品尝到知识的乐趣。 可以说,是他们把我拉进了知识的大门,我的学习成绩不断提高,到高中文理分 科时,我已是文科班第一名。 1981 年我参加高考,考试一结束,学校就让我们填报志愿表。我报了一些 重点院校。可是班主任要求我报北大中文系,他说我的文科功课好,又在报刊上 发表过作文,是特长生,绝对能录取。我没有采纳老师的意见,我觉得北大离我 遥不可及。此前,我从没听说过哪个藏族学生考入北大,也不知道校园里的哪位 汉族同学上了北大。几天后,班主任告诉我,他把我的志愿改成了北大。我吓坏 了,坚决要求改回来。老师根本不听,向我保证绝对能考上。他还把一个姓罗的 汉族同学的志愿也改成了北大,结果那同学的父母到学校坚决改了回去,那是一 对本地的中学教员。一个多月后,我果然收到了北大的录取通知书。 我至今记得,那天我的班主任在我家楼下,把自行车扔到石板地上,发出金 属与石头相互碰撞的刺耳声,他大声喊叫着向上挥舞一片白纸的情景。 那年 8 月底,我离开拉萨,坐上西藏教委特派的大客车,前往北京。车上大 部分是去中央民院读书的学生。当时,青藏公路在铺沥青,车子只能走便道,我 们一路走走停停。到达柳园休息几天,又改乘火车。到北京时,路上走了十来天。 那是 18 岁的我第一次离开家乡,第一次坐火车。我切实感到了他乡的遥远。 走出熙熙攘攘、闹闹哄哄的北京火车站,越过背着包裹晃动的背影,淡灰色 的天空下,满目都是灰色的水泥楼房。行人和汽车,宛如风中飘浮的纸屑和尘埃, 在庞杂的大街上不断移动。这一切,和我小时候从歌里听来的“金色的北京”不 一样,也与充满色彩而宁静的拉萨完全不同。一种沉重的陌生感油然而生。我想, 自己四年的读书生活,从此会像眼前这庞杂、炎热的灰色大地,走不到尽头。 没想到,进了北大西校门,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 古木青翠的绿色校园,飞檐斗拱的宫殿式建筑,巍峨古老的石头华表,碧波 荡漾的未名湖,还有湖边垂柳下看书或笑声爽朗的学子,以及在校园上空到处鸣 飞的喜鹊和燕子。我看见了色彩,闻到了草木的清香,感受到了燕园的诗情画意。 在考入北大之前,我在班里功课第一,读过一些中外古今小说,发表过一些 作文,内心有点自负。可到了北大,尤其是当时最引以骄傲的中文系,班里的同 学都是来自各省的文科状元或尖子生,他们都阅读过大量的书籍,英语也很好。

我这才清醒了,知道自己和他们的距离,于是除了和他们一起听课,便是发奋地 补习英语和阅读。 那时,整个中文系藏族学生只有我一个。班主任像对其他任何同学一视同仁, 对我既不关照,也不问更多的问题。我们同学之间也是如此。而和北大不同的是, 别的院校的学生或校外的人,当知道我是藏族时,常常会用猎奇的眼光上下打量, 然后摇头说我“不像藏族”,和电影“农奴”中的人不一样。接着就会问许多让 我哭笑不得的古怪问题,仿佛我来自另一个星球。 看来北大还是北大,不愧是由美国传教士司徒雷登创建,他的独特的身份和 教育背景,使他把北大办成了具有国际视野的大学。北大的东西方兼容并包的传 统,它的民主和科学的精神,它的自由和开通的风气,以及来自世界各国的书籍 和教师,使它能够理解不同的文明,懂得文化的多样,不以文化和民族的多元与 丰富而为怪。 今天,我已想不起那些众多具体的课程,能想起的是背着书包和毛巾套里的 饭盒,一路叮叮当当,在宽敞辽阔的校园里,不断奔走在教室、图书馆和宿舍间 的情景。 在我所学的课程中,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钱理群老师关于鲁迅的课。每次听 他的课,大教室就挤得膨胀起来,所有的学生都喜欢他的课。在课堂外,有些男 生说他长得像个恶僧,走路风风火火,经常穿深棕色外衣。在课堂上,他卷起袖 子,打着手势,上下晃动着脑袋,激情澎湃地诵读鲁迅的作品,然后对作者的傲 骨、批判精神与怀疑精神进行独到的阐述。钱老师在课堂上的形象、思维和激情, 真正的像一只蜡烛在燃烧,把我们的心紧紧地擭住。 还记得一位高年级的师兄说,他最喜欢听吴组缃先生的课。吴先生是作家型 的学者,讲课妙趣横生,随心所欲,一次讲中国古代小说,讲着讲着,他突然说: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如果不敢说真话,那个国家,那个民族就要灭亡。”听 完,这位师兄的脊背当时就直了起来,据说那天许多同学也有同样的感受,从此 他们班的同学编了一个新名词叫“骨直”。吴先生的话后来让他们一生都无法忘 怀。 当时“文革”十年过去不久,改革开放和思想解放也刚刚开始,北大中文系 名师云集,整个校园自信、乐观,思想活跃。那些曾历经磨难的老师们,恨不得 把所有的知识都贡献出来,教给我们,我们也像干枯了长久的海绵,去努力吸取。 许多懵懂的学子,就这样渐渐被不同的老师引导、点亮,学到知识,并一天天挣 脱以往中小学时期强行灌输给我们的统一的说教,得出自己的结论,形成自己的 观点。 每当夜幕降临,路灯闪烁,远处黝黯的教室透出明亮的灯光时,我和同学们 就一起去听各种讲座。那时校园里天天都有讲座,而且同时有好几场,听讲座成 为我们每天简单晚饭后的一场盛宴。听的人全凭兴趣,随意选择。讲的人自由开 阖,激情四溢,大部分是名人名家。讲座的内容各式各样,历史、艺术、哲学、 宗教、科学、考古,样样都有,我的课堂和专业以外的信息、知识、观点都是从 那里得来的。当时,我们不断地听到新的名词,经常有新的思潮拍打着传统观念 的堤岸。 还记得,有一天听完西方音乐讲座,走出教室,穿过月光朦胧而幽暗的林间 小路,课堂上那绚丽、湿润、激昂的旋律,一直伴随着我,萦绕在耳边,久久不 散,仿佛把我脚下的路都给照亮了。那天,中央音乐学院的一位老师讲捷克音乐。 他把斯美塔纳的《我的祖国》反复播放,然后进行分析讲解。当我再次听到那仿佛是来自心底,但又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时,我这个乐盲这才领悟到,原来祖国 可以是一座城堡,一条带你越过山峦的涛涛江河,是在杉树下歇息的人们,是暴 力统治下的顽强抗争,是神圣的宗教,是超然的精神世界,是田野上宁静的农庄, 也可以是一座教堂,一滴哀婉的泪水。就这样,祖国在我的心中变得这么具体, 这么细腻,不再是以往空洞的标语和口号,也不是宏大甜美的叙事诗或颂歌。从 此,伏尔塔瓦河带着古老的梦想,带着自由的精神,带着对家乡的思念,与雅鲁 藏布江融合在一起,永远在我心灵深处奔流。 像我这般知识面狭窄,过去只受过灌输式教育的学生,北大就是这样通过具 体、细节,通过课堂上和课堂外,通过严谨治学的老师,通过数量庞多的书籍, 点点滴滴,让我掌握了知识,开阔了视野。北大还让我学会了重新阅读民族,认 识民族,理解民族。也重新阅读文化,理解文化。从此,我既不会为自己的文化 和信仰感到自卑,也不会因此而自大狂妄,去任意地评说和排斥不同的文化。 北大中文系流传最广的典故,是新生入学,老师告诉学生:中文系不培养作 家。我们 81 级的新生,在入学典礼上是由著名的语言学家王力先生这么告诉我 们的。尽管如此,中文系有自己的系刊,叫《启明星》,上面大多是小说、散文、 诗歌、评论等。当时系里人才济济,不少高年级的同学已是全国有名的青年作家 和评论家,像我们这样学生的幼稚文章根本不可能上去,于是班里的同学自办刊 物,取名叫《小舟》,我也偶尔在上面写写散文,写我的家乡,既是缓解思乡之 情,也是出于自己的喜好。 新年来临时,各个宿舍还要准备节目,我这个最不擅长表演的人,跟别的同 学一起排练过话剧和舞蹈。那时,去北京艺术剧院的首都剧场看话剧,是我们最 高兴的事,系里经常发话剧票。看完,还要写剧评。高行健先生的先锋派戏剧在 当时最风行,他有时把话剧带到北大,演出之后和我们一起开讨论会。记得那次 有关高行健的剧评我还得了高分,可能是我从内心里喜欢话剧的原因吧。 那些年,宿舍周围的迎春花绚烂多姿,于是黄灿灿的迎春花与高行健的名字 一起留在了我的记忆里。没想到,后来这个名字又于诺贝尔文学奖镌刻在了一起。 有一次新年联欢会,班里要求每个宿舍贡献一份食品,我做了甜茶,同学们 很兴奋,很多人是第一次喝这种茶水,而我是第一次品尝拔丝苹果和西式沙拉。 那之前,我在家乡吃的是用酸奶调制的尼泊尔式的沙拉。今天的人对这些早已司 空见惯,可是那个时代的人,摆脱物质和精神的贫乏还没有多久。 每到冬天,同宿舍的同学都回家过寒假,我因家乡遥远,一人留在学校。平 时拥挤的宿舍,顿时显得宽敞和宁静,我就不用再每天去图书馆占座位。我把宿 舍收拾的干干净净,玻璃窗也擦得亮亮的,上午就在宿舍看书,有阳光和暖气陪 伴着我。下午到未名湖滑冰,用学生证可以免费借到冰鞋。到了晚上,看小说、 看电影或去中央民院玩。那里的藏族学生,尤其是高年级的学生对我很友好,纷 纷把家乡寄来的干肉、奶渣或卡赛拿给我,把我认为是家乡的骄傲。那是一个拼 命吸取知识和崇尚知识的年代,不像今天的社会只崇尚金钱和权势。 藏历新年前夕,学校会通知我去西藏驻京办事处领取酥油和糌粑,那是十世 班禅大师送给在京同胞的新年礼物。新年期间,他还要在民族宫或中央民族学院 的联欢会上讲话。大师的话题总是那么切入主题,直截了当。从不打官腔,没有 官僚们的套话和空话。他每次都会用深厚的藏语文知识和扎实的藏文化功底,深 入浅出地阐述学习民族语言,传承民族文化的重要性,语重心长地反复告诫大家, 千万不要丢弃自己血脉里的语言文字,要把博大精深的民族文化继续传承下去。 最后,在鼓励学生珍惜时光、刻苦读书的同时,又会指出部分藏族学生学习不刻苦,缺乏进取心,并严厉地批评民院的有些学生学习散漫,甚至喝酒的坏习性。 大师的新年礼物和讲话,是我们这些异乡学子,漫漫寒冬中的火焰,也是抽 打在我们身上的教鞭。他的讲话时时透出桀骜不训的民族气节,又有清醒深刻的 反省精神。他的身上时刻闪现出信仰的光芒,是我们的精神力量。 每次聆听完大师的讲话,我都有一种朝圣归来的感觉。 今天的民大学生已没有这样的幸运,没有这样一位昂首挺胸的精神导师。 北京的夏天,燥热漫长。在绿树成荫的校园,却没有这样的感觉,只是觉得 一切都更加葱葱郁郁、生机勃勃。那时,第一个暑假,是父母来北京陪我度过的, 他们在招待所包了一间房子,经常做饭,让我猛补我喜欢吃的咖喱饭和甜茶等。 学校的饭菜我实在不喜欢,几乎大部分的菜和汤都要加淀粉,黏黏糊糊,还偏咸。 第二个暑假,大部分时间是在我们班班长家度过的,她家在部队大院,父亲是军 官,母亲是记者,家庭氛围和睦、宽松,充满笑声。她教我做饭,带我去北海划 船,有时我们俩去逛书店,或看电影和展览。第三个暑假是全班去扬州实习,收 集民歌,当地的很多方言我们听不懂,不过还是收到了不少,那是我们首次接触 民间文学。然后约上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起去杭州游玩。 就这样,我的四年大学生活,很快就过去了。紧张、充实、丰富、快乐。 现在想想,大学四年我究竟得到了什么收获?从表面看, 北大教给我们的 课程,与别的大学的课基本一样,在哪里都能得到文凭。不一样的是,我呼吸了 四年燕园的空气。这空气中有传统中国儒雅的气息,有西方科学与民主的气息, 有人类自由思想的气息,有成千上万书卷的气息,还有身边师长和同学的气息。 这些气息全部汇聚到一起,形成北大所具有的无与伦比的活力,对思想的维护, 对个性的崇尚,对不同文化的尊重,对创新的接纳。 这些都是北大的魅力所在,也是她给与我们的精神养分。经过这种养分和气 息的熏陶,从此就不会轻易地相信所谓的权威,不会惧怕高高在上的权势,也不 再轻易相信书本和媒体,会对一切既不轻信也不盲从。作为一个西藏人,我也从 此不再轻易地沉醉于炫目华丽的仪式,不会轻易地相信神奇,但我相信精神的久 远,相信信仰的力量,相信藏民族世世代代对宽容和慈悲的追求。 北大培育了几代不屈的灵魂,她曾经是青年人心目中的圣地。  

 

 

拉萨有条八廓街

     对于许多女性来说,逛街市和商店是件愉快而轻松的事。不知为什么,身为 女性,我却和男人一样,走进人挤人的街道.看到货挨货的商店,总感到又烦又 累,变得毫无耐心,每次都是直奔柜台前,将需要的东西一股脑儿买齐,便逃之 天天。然而,有一条街道却让我百看不厌,百看不够,她对于我,对我们藏民族 的男女老少,对所有来过雪域高原的人,都具有一种永远的诱惑和魅力,这就是拉萨的八廓街。     1300 多年前,我们藏民族的英主松赞干布迁都拉萨,在一片称为“乳湖” 的沼泽地上修建了大昭寺,从此,拉萨古城以大昭寺为中心,渐渐向四面放射性 扩张。到公元 l7 世纪,五世达赖喇嘛建立甘丹颇章王朝后,为重新修复时代久 远又遭受连年战乱的大昭寺,动用八方劳力,大兴土木,随即,围绕着大昭寺蜂 拥出现了大量的民居、街道、店铺、客房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八廓街就是在那 时候形成的。宗教文化、商品经济、东方西方、藏地外地以及那永难磨蚀的独特 风格,全都汇集其间。到十三世达赖喇嘛时代,她已是一条极其繁华和热闹的街 道。     其实,八廓街并不大,一个小时就可以转完,但她却让所有在这条街住过的 人终生梦绕魂牵,让所有到过这里的人留下一个深刻奇特的印象。     在这里,大昭寺庄严的包铜红门与街面上店铺的棕色小木门同时打开、六字 真言与讨价还价声混合在一起,松柏艾草的圣火香烟与法国印度的香水香料味弥 漫在一起,美元港币与藏钱人民币紧捏在一起,古老质朴的西藏民歌与疯狂的迪 斯科高放在一起。在这里,虔诚与钱财,佛国与尘世,精神与现实,喧哗与宁静 同时共存。     可见,人们所说的八廓街,潜意识中并不单指大昭寺、街道、店铺或街上走 动的人流。人们早已扩展了她特有的概念,她的魅力、她的独特在于她不单纯、 富有内容,和有一种特殊的气氛。她既有神圣庄严的宗教气息,又有洒脱而充满 活力的现代气息。浪漫的人、现实的人、年长的人、年幼的人、追求精神生活的 人和追求物质生活的人,都可以在这里得到尽情满足。     “唉,怎么没有见到八个角呢?”曾许多次,很多外地人在街道上问起这个 话。我想,这大概是某位早期进藏的四川人用乡音把“廓”字音译成了“角”, 以致后来把她称为“八角街”,甚至文字也这么写,以为这条街有八个角。其实, 我们藏民族对“八廓”赋于的含义是“转中经”和“主街”。大昭寺内狮头大门 前是数万僧众集会念经的长廊,长廊的东南北三侧设有数以百计转经筒,教徒们 沿着长廊和转经筒转一圈叫转内经;围绕着整座大昭寺转叫转中经;而沿着拉萨 古城旧址转叫转外经。至于,八廓——“转中经”和“主街”,哪个是原意。哪 个是后来的引伸意,没有谁能说得清楚,也许是因为这个词如同八廓街本身,只 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吧。   来到八廓街,人们一眼便可以发觉,街上所有的人都在围绕着大昭寺以顺时 针方向旋转,如同无数颗星星都围绕着月亮旋转一般。那时,即使你是初到这条 街的远方游客,也会情不自禁地随着这股人流按顺时针方向逛街。假如你要逆流 而行,必须花费成倍的时间和力气,尤其是在傍晚转经高潮之际,那时买卖已经 停止,街上只有转经祈祷的人流,想逆流而行,不仅举步艰难多遇碰撞,甚至会 遭到白眼。人们会在街心为一位磕长头的虔诚百姓让开一条空地,为夹杂在人流 中三五成群的放生羊侧身让道,却不会为你,哪怕你是位显赫的达官贵人,让出 方便之道。到那个时候,你只能埋怨你自己了,谁让你逆道背佛了呢。至于,人 们为什么天天都早晚上街转经祈祷,为什么在某些日子里关上街道两旁所有的店 铺,答案只能在藏族人民的精神世界和宗教信仰里去寻找。 八廓街像一双合拢的长手臂,环绕捧托着大昭寺。位于古城中心的大昭寺雄 伟壮丽,气势宏大。殿楼上辉煌夺目的金顶金宝幢、宝瓶双鹿,飞檐下的铜风铃, 以及高深的红色寺墙给周围的民房增添了无量佛气圣境。据说,大昭寺的四层殿 楼过去在拉萨城里独一无二,因为原西藏政府规定民房不得超过三层。当然现在的拉萨三四层楼房比比皆是。大昭寺内主供佛教徒心目中至尊至圣的释迦牟尼佛 像,很多虔诚的信徒便千里迢迢磕着等身长头来到拉萨,在寺内的释迦牟尼佛像 前为天下所有的生灵祈求今生安祥长寿,来世不堕地狱、摆脱无尽轮回。三百六 十五天,佛灯长明不息,圣火永远旺盛。朝拜焚香完毕,人们走到红尘滚滚的街 面上,边转经边转街,开始购买自己所需要的物品。      在八廓街,人们所需要的东西几乎都有。货物有自印度、尼泊尔、缅甸等 国辗转运来的,也有从内地运来的,更多的自然是西藏各地的土特产。从香水到 鼻烟,从电子表到古董,从化妆品到日用品,从自行车到马鞍,从艺术品到工艺 品,从牛羊肉到水果蔬菜,从寺院的宗教器皿到妇女的一切用品,从以钱购物到 以物易物,从以尺量物到以臂量物,从侃侃而谈到打手势看计算器,从讲藏话、 汉话到讲外国话。这里的一切商品,既有历史悠久的“老”,又有兼容并存的“大”, 同时有发达再创的“新”。对于我,这条街摊上的一排排古董最有吸引力,光是 那些古拙的木雕面具和骨制项链就够玩赏半天,眼馋半天,即使不买任何东西, 逛八廓街也是一种享受、一种陶醉。 走到街上,时时挡住去路的还是那些高大健壮的康区人。康巴汉子总是大模 大样地站在街心做生意,他们和客人在长袖筒里摸着手指讲价钱并自信地大笑。 至于他们达成了什么交易就无人可知,总之是个大买卖;康巴女人则金镶玉饰地 拿着一手怪模怪样的装饰品,操着一口古怪熟练的汉语、英语,大胆而固执地紧 随着游客,直到买了她的一样东西,这才满意地离去。这是一群生存能力最强的 人。 街上大声叫卖的是从四川、青海、浙江等地来的商贩,虽然游客和本地人对 他们的摊子不屑一顾,更烦听他们的“减价处理”,但远道来的农牧民却非常喜 欢,因为他们的货物种类居多、色彩鲜艳、价格便宜。他们是遵纪守法而又勤劳 的人。     滑稽而自豪地招摇过市的还是金发碧眼的洋人。他们穿上刚买来的藏装,满 戴各种西藏民间首饰,有时甚至怀抱一只丑陋的街头野狗,一边满脸微笑地和人 们“哈罗”打招呼,一边眉飞色舞地到处拍照。 拉萨本地的商人却稳坐店铺中,边听流行音乐边神情淡漠地望着街上的行 人。不知是讲究“良贾深藏若虚”,还是想显出某种尊严或架势,或者已经知足 了。难怪拉萨有一个古老的歌谣:“拉萨八廓街,窗户比门多,窗户里的大姐, 骨头比肉软。” 除了游客、商人,八廓街还有不少乞丐和请求布施的僧尼以及算命打卦人。 我们藏民族并不羞辱和驱赶乞丐,大多数的乞丐是因为家乡遭灾遇难,一时别无 它法才远道进城乞讨的,还有一些是万里步行或磕着等身长头来拉萨朝圣朝佛的 香客,而大多数僧尼是为了重新修复破损的寺庙来请求布施或积资筹款。 拉萨没有让他们失望,他们在这里得到了同情和帮助。尤其是藏历四月十五, 即佛祖释迦牟尼圆寂和诞辰纪念日,一个乞丐往往会得到几百元左右的人民币。 因为那天,人们除了吃斋朝佛,还要大量发放布施,给的钱数不在乎多少,但绝 对不能漏掉一个行乞人。那是僧尼和乞丐们的良辰吉日。 八廓东街南侧的白石墙上有一处浮雕女神像,转经转街的人一到那里,总要 在像前抹一点酥油,撒一撮糌粑,煨上一把松柏香枝。知道吗,女神也在行乞。 在拉萨民间,传说她是大昭寺内班丹拉姆女护法神的二女儿东苏拉姆,当年她在 母亲身边时,有点好吃懒做、还有点游手好闲,一天到晚四处逛荡,哪里热闹就 往哪里跑,结果惹怒了十分严厉的母亲,母亲把东苏拉姆赶出寺庙,从此,她只好呆在八廓街边,向转轻的人讨一口酥油糌粑过日子。 在八廓街,人们热爱自己的宗教,也热爱物质财富;神灵热爱众生,也爱热 闹;神崇高伟大,也平凡渺小。各种各样的现象在这条街上,既矛盾又统一,各 色各类的气氛在这条街上,既排斥又融合。 阳光下的八廓街是热闹、繁忙和多彩的,而月光下的八廓街却是幽秘、宁静 而奇妙的。 在拉萨,一位逝者临送天葬台前,当天凌晨就要按星相家算定的时间转八廓 街,并且在大昭寺门前停驻片刻。几年前,一位朋友近 90 高龄的外祖母去世, 她是位拉萨远近闻名的夫人。出殡那天,我也参加了其家族成员众多的送葬队伍。 清冷的月光照在八廓街上,街道两旁店铺的门扇和楼上的窗户紧闭成一排排黑 影,无数只狗静静蜷躺在墙角阴影下,远处一二座大香炉显得凝重而神圣。殡车 在前面沉闷而神秘地向前移动,我们手拿着点燃的香柱,口里念诵着六字真言, 随车缓缓而行。我不知道人真的有没有灵魂,但我相信,那一时刻,逝者的灵魂 极其安详和宁静,在八廓街,它重新有所寄托、重新获得新生…… 八廓街最有气氛、最激动人心的时刻还是在黄昏。 无论哪家店铺生意再好,无论哪位主妇家务再多,黄昏的时候,这条街上所 有的店铺都会紧紧关上,所有的街边摊位都会空空荡荡,所有的主妇都会叫上家 中的老人和丈夫儿女一同出门。转经高潮到了。巨大的香炉里火焰通红,映出重 重人影;整座广场香烟笼罩,移动着声声脚步,一股转轻人群的潮水在八廓街环 绕着大昭寺冲涮滚流。理智与感情融合了,人类与佛国融合了,心灵与肉体融合 了。于是,人们在真挚热忱的目光中彼此交流,在心灵共同的感受中吟诵着行进。 一团巨大的灵魂升上了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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