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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乾旺姆】 失语的果核

发布时间:2014-02-18 信息来源:西藏当代文学研究中心 浏览次数:2912
 失语的果核

                                                 德乾旺姆

 

 

 

贝壳寺的灯笼娃娃:

世上最好的诗歌和最香的花朵全都献给你,不,是“您”!花朵是青绿色的,是您最喜欢的花色。我要离开这个地方,像您说的那样,这是个淫荡的城,我该是个背石头的罪犯。

我累了,要回草原老家,我是个无法原谅的人。

我是下午的车回去,留下这个做个纪念,愿它能保护您!

 

                                                        铜扣

                                                                没有日期的信和一把手掌长的银柄藏刀,刀子接近银柄的部位刻着旦姬的藏文名。

 

                              一、

 

早晨的阳光多么美好,它斜斜地拂照在旦姬蜷缩的身体上,红色的毛巾睡袍中一双白净而姣好的双脚裸露在晨光中。

每一个暖暖的周末晨间,总是这样躺在眠塌上,直到阳光照遍屋子,她才透彻地伸展四肢,开窗,橘色光像射线一样穿过。藏香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飘散。深棕色软靴和两只棕色旧皮箱并排立在地毯上。地上散落着一些松子壳,一只无框眼镜,枕边小矮桌上掩卷的书边半拉吃剩的苹果,因为隔夜的原因,果肉已呈浅褐色。

她在手机鸟语花香的闹铃声之前醒了过来。

真想就这样睡过去不再醒来,想着想着,倒被这出格的想法吓了一跳。

温暖的晨光,像碎小的水晶镶成的毯子铺展在每个角落,跃闪着多色的奇异光芒,它们像外婆搂着她睡觉时讲过的许多从不重复的古老故事,那些由山林、岩石、草原、神灵、鬼怪、精灵和星宿构成的奇幻故事,阿伊羽琼的故事总是从星宿的判断开始。外婆摇晃着她,“噗”地向空吹一下,故事就晃进了梦……。

 

光线在这间有些格调的房间里游走,藏香也随着光线在游走。

它们落在铅灰色金属书架上,简练的书架上一律旧版本的书籍,厚实的法语字典错落于其间,那些颜色纯正而缤纷的从排列着的书脊上就能一目了然书本内容的书籍远远看去就像是另一空间的图案,每一次看它,都会成为不同的图形。像对着一滩水渍或是墙上无端的印迹便会构想出一幅臆想的图画一样,眼看着那条水痕斑驳简略的线条成了图中忧郁女子左脸的面部轮廓线,像素描中最干净最概括的那条线。再看下去竟连着一件维多利亚时代的蓬蓬裙,大大的裙子,像茶花女,但是后半截没了。再过去就是一把摇椅,长的摇椅,纯色白羊羔皮里子,黑色条纹印度毛料的藏式长袍敞开在米色摇椅上。一个小塑料袋里露出一些褐色的开口松子儿。

 

暗红色的毯子从卧室贯穿到小客室。毯子像沙滩,也像草地,可以赤脚来回穿梭。

客室里没有沙发,没有坐椅,没有图案的毯子上一些用毛织褡裢装起来的坐垫围着一个木本色矮桌,矮桌上全是自己手刻的动物世界。捏制各种小动物,是小时候最拿手的玩乐,村落中没有一个伙伴能超过她,所有见过的东西都能成为手中的泥玩具。她总是把伙伴们全部扔在后面,从那大河边第一个轻松地游到岸,坐在沙堆上看着河岸。光雾中褐色小手臂一个个奋力地划动着,她起身跑向树丛边,沿着山崖上了另一个山,山中有红色粘土和蓝色粘土,蓝色粘土是村人们洗头的宝贝,用它洗的头,头发蓬松丰厚,再用榆树枝泡得的汁液仔细地按摩头发,洗去,就有了女人们光亮黝黑的辫子,只丁点儿的胡麻油搓热了抹在两鬓和发梢,余下的细细地按摩进手背,太阳下,就是一个个光亮全新的美人。等旦姬把红色粘土装在布巾里、甚至两个挽卷着的蓝色袖口里抱回了大河岸,伙伴们都在等她。夕阳斜下,沙堆上全是活色灵动的泥陶玩偶,男孩女孩每人拿着各自的泥陶动物,拿着羊的成了羊,拿着豹的成了豹,拿着兔儿的就成了“噈噈”乱动的狡兔,伙伴们来回在山林和河岸边、山岩间玩起了动物游戏,一个说着:背上有斑纹的蜜蜂不是老虎,有角的蜗牛不是野牦牛,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个啥玩意儿!另一个毫不客气地装着大人样儿回敬:早上你头上插根草装鹿,晚上像白屁股果瓦一样背个白“洁勒”回来,你以为我是傻子吗?哼!所有的伙伴绷不住,抱着肚子大笑,玩着游戏,学着大人们精彩的谚语你扔过来一句,我撂过去两句,一个想压倒一个。继续上山,窜林,吃红红的野浆果,绿色的老鸦枕头,黄色的野杏,摇下青色的野核桃,在岩石上磨去青皮,砸开,奶白色核桃浆汁衬得牙齿更白,然后爬上平坦的崖顶吹着磨平了半截的空杏核,看那璁玉似的大河。直到太阳落下了山,奶渣吃完了,糌布也吃光了,饿得脚底痒痒,才蹦跳着,四下追逐着,唱着抑扬顿挫的玛尼经调,扬着尘土回村。

旦姬迷着眼睛套上从帕廓淘来的色彩鲜艳美丽、厚墩墩的尼泊尔手工羊毛袜,漂亮的袜子让她感觉心情好些了。早晨的光线依然暖暖地散布在屋里,水晶世界,交错在气体一样的光雾里,穿越在小伙伴们的河岸光景中。

她在地毯上来回踱步,步子散乱地就像从纱窗里撒落,折叠到四处的光。                                      

即便是把地毯走成沙漠,一切都不会复原。在卷曲的阳光下,她盯着渐渐温暖起来的双脚,翘起一只拇指出神地想。

 

                                     

 

老人们看着旦姬抱着吉它摇头晃脑唱歌的样子十二分的担忧。他们以过去的眼光看待新事物,就像吃糌粑一定要小石磨手工磨的糌粑粉,而不要机器磨的,“机器的味道。铁会吸走所有好味道,剩下的只是草渣味”。旦果,多大了?你也不小了,你的玩伴们都当妈妈抱自己的小孩了,你却整日价抱个比自己个头大不了多少的木头盒子唱些夜鬼喊叫的歌,这就是你住在鸟窝一样的城里得到的结果吗?看不出有什么好。这没办法解释,她就这么个爱好,消灭了它,那只有去发呆了。上大学时,旦姬是学院学生乐队唯一的女乐手,并且是吉它手。那风头比音乐系的学生可要足多啦!说来也奇怪,像你这么腼腆的中文系女孩怎么会抱个吉它出现在乐队里?而且在演奏的过程中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拿心理学系的鼓手、人称最后的巫师非飞的话来讲,是因为性格的两重性。非飞讲,这类人在自己痴迷的领域会有忘我表现,比较适合搞文学艺术,如果撞上复杂曲折的情网,那就会彻头彻尾掉入泥潭,半只脚都无法抽出,完全是无脑状态。“栽进池子里的红鱼”,小个子非飞嗟叹着。

是的,她已掉入铜扣的泥潭,那滋味儿真叫难受。并且总在写一些伤心调调的诗歌,为此,后来在古城时常常被圈中朋友奚落不休,于是纠正说是因为处在蓝色时期。啊哈!——有点儿毕加索的味道。掉进泥潭的那段时间,她总在听一个特定的广播栏目,仅仅是想学英语听原版英文歌。德生牌的小半导体和蜜露十五号唇膏时刻在著名的手工皮包里装着。快退休的老编辑和旦姬是一个办公室,小半导体的天线顺着铝合金的窗户缝丢到窗外,就像蛇的信子吐露着高度的敏感。她看着稿子戴上耳机稳稳地听,偶尔跟着哼唱几句。老编辑除了品好茶、读万卷书之外,其它事情漠不关心,旦姬“啪啪”地嚼着泡泡糖听着歌,把拗口的单词默写在桌案上报纸和稿纸的空白处,突然会神思抛锚,根据单词画一些莫明其妙的涂鸦,捏泥塑可以,可是她画不好画,于是就在那儿东一笔,西一笔画些五官夸张到移位的头像、羽毛、看过的小说中关于丛林的印象、树枝上倒勾着双腿的女孩吹气球等等,画完这样的图她就轻松了许多,回过头看那拗口的单词,一下就记住了。到了半夜,那根细长的天线又顺着双层玻璃伸到窗外,像神经丛中最敏感的一支,捕捉着长长的电波。晚上,青蛙一样爬在白色羊羔皮大床上的旦姬将半导体放在耳边,然后蒙着枕头边听边模仿。有时候听着听着昏睡过去,第二天照样精神地去上班。

突然一天,墙上的镜子莫名其妙地摔裂了,并且摔成了一些比较整齐的块状,连碎渣都很少,她围着碎镜子转来转去,蹲下来细瞧,把碎镜片挪来挪去,最后拼成了一幅地图的廓形,重新装钉在那面墙上,接下来的几天,她觉得眼皮直跳,于是又在屋里拨弄那把木吉它。站在地图镜子面前,罗圈的双腿站成稍息的姿式撩拨吉它,一把乱糟糟的短发像被打劫了的鸟巢一样。她一边拨奏着那首忧郁心碎的蓝调《薰香盒》,一边在地图镜子前摆弄表情,厚厚的近视镜片上的纹路使她看起来傻透了,和蓝调这东西不搭调。说实话,在这个城里没人了解蓝调布鲁斯,或者说会听懂它,更不要说去欣赏它。周围的人们还没有谁具备这种乖张的情调,但是她偏就在别人看不到的角角落落里发现蓝调和爵士乐。                          

瓦里美在其关于爵士乐的册子中写到,民谣是叙述他人的故事;而布鲁斯是用来表达歌唱者情绪的音乐,它为音乐家提供表白自身的机会、他们的爱恨等等。没错!瓦先生,我的表白很深彻,已落满了伤心的左心室。

布鲁斯就是现实。

早期的北美黑奴们手持提琴和班卓琴演奏,后来随着吉它的流行和它的滑音具有酷肖人声哭泣的音响而成为了布鲁斯歌手最适宜的乐器。哦!那美妙的滑音。这些黑奴们根据非洲音乐融合欧洲音乐风格,从中延生出了布鲁斯、摇滚乐和摇摆舞曲。布鲁斯又演变出灵歌和模唐音乐。甚至对流行音乐也产生了长久的影响。

倘若一些摇滚乐师第一次聚到一处,他们最可能先演奏什么呢?回答是布鲁斯。瓦里美在书中写到。而这一切是当时的黑奴们带来的。同时,密西西比河濒临墨西哥湾的港口城市、美国南方最重要的商埠新奥尔良通常被称作爵士乐的摇篮地。爵士乐手和歌手们带着他们的简陋的非标准乐器,穿梭于美国各地,以致最后影响到全球。它的特殊节奏手法以及既兴演奏的自由表现形式使越来越多的人们为此着迷,让那些貌似高雅和穿着呆板制服的主流审美者们感到迫近的压力以及无中生有的被侵略。

是在什么时侯,它们悄悄漫上了心扉,去过风一样的生活?就像爵士乐那样,不拘于条条框框。

绝妙的音乐在情绪不稳定的时候像云一样降临到心上……

 

 

在破损的地图镜子面前,旦姬轻甩了一下头,黑发像营养不良的小鸟伏在半边脸。她越过镜片往镜子里眯眼那么一瞧,镜子里是一个破损成裂片的小人儿。于是就冲着镜子自言自语,这个世界真奇妙,更奇妙的是,旦姬我要当爵士歌手。

啊!铜扣,你会同意我去做歌手吗?

铜扣说只要你愿意,撕下天当床单都没问题,只是你得老老实实供奉好绿度母。

笛子通过地底下深长的大水管寄来了一摞爵士CD,其中包括一张布鲁斯王鹰钩鼻H.WCD 外加几张港台歌厅风格的歌曲CD,因为她说过自己喜欢这老头的歌唱,“忧郁心碎的心声,多么适合我的世界。这个分裂的独瓣蒜已经长大了,吃过蜜糖,喝过毒汁,是个该下地狱的祸害,做过的坏事连阎罗王也懒得收拾,从肉身到心灵深藏着众所周知的难看疤痕,心脏像连接地狱和天国间的皮绳,很蹉跎,这该死的爵士非我莫属!”,她这样爆斥着自己告诉水管那头的笛子。第一次听到H.W心碎的歌唱是通过一个岛国的留学生,一个大眼睛的爆牙男孩,后来拜访她的小屋时看见客室中坠地的成串灯笼,于是就叫她“灯笼姐姐”。这个男孩在古城的学院里拼命学藏文和藏语,准备考岛国一个特别知名的东方文化专业,不过在学院里,那些学友老师起先教他最多的是骂人的话和追女孩的语言,比如“加巴索”(吃屎去吧!)、“其加”(狗屎)或者“哉玛”(美人)之类,等他受够了白眼和训斥后,简单的交流已不再是问题。她的童年伙伴带着岛国的小留学生来拜访她,拜访,是因为她当时不仅先锋诗歌写得小有名气,吉它弹得也是小有名气。第一次的拜访中爆牙男孩送给她一盘磁带,H.W的专辑,小孩被她屋中稀奇古怪的各种物件深深吸引,摸摸这个,抓抓那个,抓住一个翻毛皮制的背包稀罕得眼放光,旦姬心想:你有眼光,那可是我最喜欢的,别说出你喜欢咯?小爆牙看了半晌,最后说:这是艺术品,姐姐。你很特别。再无后话,回送了什么礼物呢?不记得啦!于是鹰钩鼻老头的歌声从此占据了她的左心室。通过瓦里美的书,知道鹰钩鼻是一位卓越的吉它手和璀灿的歌唱家。他不像其他许多优秀大师那样酗酒、吸毒,而且由于过分献身于音乐而与妻子离婚

他曾说,我的家常常就是旅馆,我的经理在纽约,我的父母在孟菲斯郊外的一座我们共同经营的农场。我呢?我没有家,没有真正的家——今年我有三百个演出日,这还不算录音时间。我能住在什么地方呢?……

他不按照节奏演唱,而是运用一种拖拍手法,奇妙的创造出爵士乐师所刻意追求的摇摆感。他的演唱平缓松弛,具有宗教音乐应答形式的韵味。而以快速的单音符弹出的独奏更是美伦美幻,玄美至极。凄凉、柔缓的吉它独奏不仅深深地打动着听众的心扉,也常使他自己激动得泪流不止……

旦姬把碟片放进皮箱上的唱机,用脚趾把卡座推了进去。

四肢舒展地躺在羔皮毯上。

吉它和萨克斯的旋律忧怨地响起。

忧怨的萨克斯,拖拍的萨克斯缓慢升腾。

宛若缺斤少两的优质氧气,让浮华中的轮回之身躯苟咽残喘。

撕扯灵魂的乐音走上了孤独的双层玻璃, 走上了无内容的墙壁, 贴近浮游的万千尘埃。                                                      

闭上眼睛,脚趾头跟着节奏上下摆动。但是H.W的演唱是即兴的,总是跟不上他的感觉,脚趾头的拍子打得乱了起来。她索性换个脚找节奏……

 

这是个由来已久的习惯:在破损的镜子前佯装表演或自言自语。从来都不会躲过一面镜子,甚至是一扇窗户,这是全体女人的习惯还是你的病?不好说。而这个时候的铜扣正在和某女约会,可能是那个丈夫长期在外的胖女人,也可能是某大学生或者文艺青年,他根本就不会想起旦姬,他需要热情快活的女人,喝酒调情的女人,和他的朋友们混在一起通宵打麻将喝啤酒的女人,确切点说是属于那种和他处于“厮混”状态的女人,“厮混”应该是无可挑剔的说法。他的生活多么充满意味,然而看起来依然斯文的像个品行端正的化学老师。

那个雨夜,多么希望他留下来听她说说话,但却没说出口。他絮絮叨叨说着必须要回家当孝子的理由。他终于走,在瓢泼大雨中没有回头。怎能原谅呢?他又过河去了山上那个胖妇人家。

 

                                

 

吉它solo足有一分多钟,几次很有质感的指头拨滑过尼龙弦的声音,那个美妙的滑音,看似不经意,却似叹息,没有腔调,然而有着让人回味的意思,让人定格在那个旋律中,反复捉摸,到底在说些什么。音乐走动的方式很奇特。十分奇特。那样的滑动,仿佛水在磨砂的肌理表层浮着,浅显地想滑过去,一直在找可以滚动的可能。它终究滑了过去,很粘着的样子,所以它绝对不是交响乐式的,切割分明,竟然有序,貌似高明。然而总觉得不彻底,不够让人心颤。

 

她撅着嘴,歪着头,朝着天花板吐气,心里数着一、二、三……。

铜扣长着神似猫王的面孔,尤其是双眼,嘴,还有下颌,当然,还有很饱满的耳朵和耳垂,一头黑色自然卷。他像什么呢?墨绿色玻璃杯中的毒汁?咬牙切齿的孜然辣椒末?还是什么?

他有最无赖的少年经历。偷窃家中的贵重物品拿去无知地廉价卖掉,然后和狐朋狗友美餐,胡乱花销。无论如何,他总要想办法让自己过得不错。即使到了不惑年纪,还是会孩子气的做事,尤其对她更是如此,令她歇斯底里,从窈窕淑女变为不幸的泼妇,扯着嗓门和他对骂,骂出那些脏字和街头痞语,直到最后瘫倒在地,抽泣成一团。这时候,他就会甩着双手,毅然出门,管她抽泣还是昏厥。等他兜一圈回来时,就会对她说:你就像汉族女人。这是指和他对骂的事。在他骨子里深深地认为,藏族女人就该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等着他们把自己的女人折磨成泥巴,做个偶尔风情会意,多数时间做个移动的雕像服侍他就够了。她觉得他俩就像是前世有足够孽缘的人,人生中的相遇,就是要被小人和尖酸刻薄的长舌妇像打酥油茶一样,搅合在往复不断的孽缘里,被四处生起的矛盾与危机带到彼此痛苦的顶峰,而后,死活分不开,到这世上就是为了仇恨和胶着。

她一脚把整箱牛奶踹出了门。

继续。揣。

牛奶盒分解,汹涌地滚下楼梯,散开,破掉,回廊间奶汁横流,并顺着楼梯间嘀嗒到了单元楼通道口。城邦的雨如箭簇,如冷瀑。芒刺一样生生地痛。嘀哩哒啦顺着褐色手臂往下滴,滴到银色高跟鞋上。银色月光洒在贝壳寺旁空地的水渍上,闪烁着不祥的图语,和崖畔空行老女尼的预言相像得如似写在同一张纸上,女尼把预言耳语给她时,旦姬觉得半边脸仿佛让阴冷的月亮掳了去。她捂着另半张灰色的脸惊恐地消失在夜色中。木碗里米堆中间小半截暗紫色藏香深彻地飘着香气,歪歪扭扭的香气升腾起淡蓝和白色缠绕的香气圈,烟圈仿佛肆意作怪,故意东一下,西一下地飘着,扭曲着圈圈,旦姬的嘴巴慢慢恢复原状,空洞的眼神对着冷冷的墙。他是蓝烟,我是白烟,而我们是邪恶的缠绕。恢复原状的嘴巴好像饥饿,好像很冷,又好像需要嚼个冰块。

深深的夜,静得只能听见楼宇中水泥与石灰崩解的细小声音。

山脉在远离河道的地方不动声色地改变了颜色。青灰色褶皱向远方逶迤成势不可当的群山。它们峭拔刚毅,并肩紧密地团结在一起,扑面的威仪让来者猝然安静。河道就在山体、乱石和任意滋长的野草、树丛之间穿过。犹若逃遁的巨蟒,急急地游走消失在向东的转折处。而在河道和青灰色的山体之间,是凸兀的公路,与河道之间落差十几米。路就这样扣人心弦地傍依其间。乱石与树丛的河道边、峭壁上,偶尔旁逸斜出的群青色山花和一簇簇藤黄色山野菊让单调清冷的四周有了几份活泼和田野感,此呼彼应着悦耳啼鸣的红嘴山鸦让山谷充满了可爱气氛,地蔷薇毫不声张地开放,在山石间居然有种美艳的存在感。

阳光灼热干燥,像千万细小的芒刺穿刺,更像是宇宙的探针,连接起整个世界的光链。

偶有山雀或者粉翅燕雀扑闪着灰色小翅膀啁啾而去。纯净的蓝色天空中飞翔着高傲的胡秃鹫,外形优雅高贵的金雕攀足在伸出狮子头般雄劲的悬崖上。饥饿迫使这些猛禽不断朝向有人烟的地方飞去,几个小时飞翔盘旋,然后突然以飞箭的速度俯冲向某块草丛,翅膀像鼓胀的船帆散开,空气中似有巨翅飞速滑过留下的凌厉航道。野鸭在湍急流水的回旋处扑闪着,站在水涡中凸起的钢蓝色河石上,沉静呆笨地趴伏着,和急速的水流形成对比,极像逆缘中无畏向前的修行士,突然伸展着颈项,好像终于玩够了,顺着和缓的水流荡漾而去。

长途中巴车像突然闯入的怪物,在一阵尖锐的刹车声中停在几乎晒化了的柏油路上,车内的人们在尖锐声和急刹车中猛醒过来,刺眼的光亮使他们皱紧了眉头。

司机拎着一只白色塑料桶下了车,朝着前方隧道口一个正在施工的工地走去。他和戴桔黄色防震帽的民工说着什么,并递上一只烟。民工把烟夹在耳朵上,躬身拉过一个黑色胶皮管,清澈的水一下滋在泛着黑色沥青的柏油路上。

旦姬側身往车窗外望去。暴仄阳光下,黑色胶管里清澈的水闪着耀眼光点,清凉的光芒直逼人心扉。矮胖的司机皱着脸吸烟,一会儿的功夫,塑料桶里灌满了水。司机摇摇晃晃地拎着桶上了驾驶座,打开水箱盖子,把水倒进了冒着热气的水箱。

下车放松了一阵的乘客们陆陆续续上了车,车内顿时有了点骚动。

她推开车窗,一股热风夹杂着植物的气息灌进闷热的车内。

 

正午阳光,逼真而疯狂地穿刺着山谷。

 

午后两点,中巴车终于出了峡谷。

迎面冬小麦的芬芳扑面而来,熟透的麦穗儿顶着干爽的麦芒骄傲地挺立着,有风吹过,麦芒带着鼓鼓的麦粒迟钝地摇向一侧,然后重重地俯下身。

公路两边依此是水渠,笔直的杨树,金黄的麦田;远处是一个个堡垒状的村落,仿佛遗失的海贝,在山脉与水域间沉静地生息。贝壳寺在翠绿掩映的石山上,五色经幡从每一个冒蓝烟的围墙里随着风微漾,房顶上随风转动的小小玛尼轮和河水边随水流转动的漂亮玛尼轮让旦姬心头一热。

纵然罗圈着双腿,但她已不会骑马了,整夜从一个村骑行到另一个村的经历仅仅是履历。也许真的就如铜扣所嘲笑的,自己是个没有供奉好绿度母的孩子。她穿着阿伊羽琼遗留下的羔皮长袍躺在灶火边的白毡毯上,看那火星子“噗嗤”爆一下,然后跳出更加紫红的火光来,阿伊的木屋才是感觉最放松的地方。她对半死不活的城市生活感到厌倦失望,灰蒙蒙的天,人之间的尔虞我诈,没人理解的追求,被人机关算尽的感情世界,还不如和童年伙伴那样过那包办的婚姻,死磕到老。阿伊不在了,没人全心全意地疼她了,她感到彻骨的孤独,开始怀疑自己追求的是否是觅死的隧道。泥石流一样的雷声,天空像是破了个洞,雨泼下来,像厚重的水帘,她和铜扣钻进了地下通道。他和两个流浪艺人搭上了话,换着烟热和地聊了半个钟头,雨停的时候他们居然称兄道弟的拍着臂膀分手。出了地下通道,他牵着旦姬的手走进一家蛋糕店,双手抓住她握热牛奶杯的右手,盯着她因为发冷而茫然的眼睛清晰地说:回家吧!

她就像透风的叶片轻巧的没有份量。慢慢抬起头,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我,不”。然后把头埋入了双膝,黑发淹没了消瘦的身体。

那双眼睛缺乏生气,毫无魅力,能打击自己,也能击伤别人最后的生活热情。

慢慢地,她把牛奶一股脑儿喝了,把眼泪也一并吞了。然后双手交错捂着胃,盯着空杯子出神。

脸色慢慢回暖。

落地的窗外,娇横的黑色车子在水渍上飞驰而过。于是真想回那个舒适的城,去过日子。

她像说话一般,抱着双腿,哼唱起一首尼泊尔情歌。

木棉花开了啊
你是何时开的花呢
花落似白鸟飞下


白色的鸟一直在飞
你可能很累很累了
是否想停下来休息


还是你喜欢飞去
很远很远的地方

很远很远的地方

 

呜!那暧昧的城池里布满了属水的泥陶,她们伴着纯情的壳,娇纵的情欲,时时漫上无法封闭的窗,啃噬阳台上尽情伸展的绿色藤蔓。

她把一只肩膀搭在他肩上,跳着跳着走路。那是一个让她感觉踏实的肩背,令她饱含复杂情绪。

这一路恶贯满盈的城市街灯呵!

 

一头毛糙的长发在水流之下发出一点眩光,她沉住气一再冲洗,那是一生中最空荡荡的时刻,就像进入黑色隧道的洞口,大大的镜子在漫漫滑落的碎长发中碎掉。滑落。瞳孔仿佛也碎了,身体也一块块地跟着碎。

水在不停的流,褐色手腕上血管像紫色树丛。她不停地用皂洗手,冲掉,使劲儿地搓着皂,冲掉,再洗,又冲掉,看着泡泡聚成一大堆,皂,是她从小喜欢的东西,尤其是肥皂,于是就会特别喜欢洗东西,只是要闻那肥皂味儿,肥皂那种油滑质地和好闻的味道,全部深深地吸满,甚至有吃皂的冲动,这个习惯到最后吃到巧克力之后,终于停歇,巧克力就是肥皂最后的完美化身,融口滑嫩,甜和苦交混的滋味,一口一口细嚼下去,什么不痛快都消失了。洗脸池一侧白色水管的接缝处忽闪着浪荡风格的耳坠仿佛张开的血色嘴唇,不断地、清晰地刺伤她。她取掉相框内的合影,撕碎,那儿,一个表情散发着古怪气息。那时刻她终于坚信,自己是这个城里游荡了很久的怪物。十字架形状的人造钻石耳坠在手心里闪烁,是什么样的女人会戴起它?然后断定,这样的风格,该是一个很风尘的、会出入于酒吧夜总会的女子所佩戴。她会一手喝洋酒,一手毫不逊色地夹着香烟,精心打理的长指甲闪烁的腥红色,会让人情迷意乱……。

她知道,自己又中了剑,那长长的利剑具体地穿刺过皮肤,抵着左右心室。

 

和掳去半边脸同样阴冷的月夜,她在木屋里做了一个梦,没完没了,动静很大的梦,梦中她用铜扣送她的银柄藏刀使劲在水管处的墙上开掘,并不时用阿伊最珍爱的绿度母铜像用力把刀子敲打着契进坚硬的砖墙,她愤怒地敲打着,嘴里重复着邪恶话语,去她的预言,去她的保佑,给我真相。这把银柄藏刀没能如铜扣所言保护过她,反而使她晦气连连,走向了贝壳寺水渍上图语暗示的预言。

 

她又去了贝壳寺。

赤脚。劈啪走进内堂。那双慈爱眼神看着她。供台上的油灯橘红的火苗左右颤抖着,像她摇摆不定的左右心房,微蓝的火芯子像锐利的眼睛,逼迫她要说出实话。

 

她说出了所有的心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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