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 涂
此刻,我正闭着眼睛,琢磨着自己要写的句子:这个消瘦的,有些憔悴的----不过还算漂亮的----长头发的陌生女人,在清凉的一个命中注定的黄昏,带着一双悲哀的大眼睛,来到了我的家.
是我为她开门的,她犹豫着还是进来了,我从老公立刻就变得不安的表情猜测出她是来找他的.本来从礼貌的角度出发,我应该招呼她坐下,去倒杯茶水,或者拿些点心.可是,我固执地就这么站在那儿看着这两个人,我特别想知道第一句话会是谁开口,又会说些什么?无论如何,谁也别指望我在自己已经紧张得快要瘫倒地上的时候,还能去关心别人的尴尬和感受.
黄昏真的很漂亮,金色的霞光从遥远的天边飞过来,飞进屋里,于是我们三个人的脸都是红的,老公的最红,其次是她,最次是我.我就这样红着脸等着他们开口,我想他们总会说些什么的,至少她一定会说话.她这么突然莽撞地跑到我的家里,一定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定不是只为了见我老公一面.相信此刻对她而言,地球就快要爆炸了.
奇怪的是,先开口的竟然是老公,他说:你坐,先坐下.她很顺从地坐下了,我也坐到了她的旁边.大概是因为距离太近的缘故,我可以感觉到她“砰砰”的心跳声,当然还有那个清雅的香水味,那是这一段时间来我总能从老公身上感觉到的味道.今天,我终于发现它的源头了,它自己跑到了我的房子里,是向我示威,还是希望我能既往不咎?或许这两者都不是,她有别的用意,别的更可怕的用意.
坐下以后,她开始从手提袋里往外拿东西,我回头看了一眼老公,他似乎更紧张了,脸也更红了,我再转过去看她,她已经拿出了要找的东西,是一张叠起来的纸,大概是在包里放得太久了,边缘都磨破了.这会是什么?老公写给她的情书?不论是什么,我都急切地想要看一下.
“你这是干什么?马上给我收起来.”老公显然知道这张纸里写的是什么,匆忙地想要她放回包里.
“可是,可是我不能----”她显然被他的粗暴吓坏了.我看到她有要收回的意思,就立刻伸出手,从她的手上抢走了纸条,迫不及待地打开,全然没有顾忌他们吃惊的表情.
接下来,该轮到我吃惊和尴尬了,这根本不是什么情书,只是一张欠条,欠条上写得很明白,她欠我老公五千元钱,实在无力偿还,所以要来做终点工,直到还清为止.这件事我是知道的:老公有一个好朋友出了车祸,不仅把对方撞死了,自己也弄成了残废,可他不愿意接受老公的帮助,就提出要让他的妻子来做终点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位朋友的妻子.
为了掩盖自己的尴尬,我急忙把纸条塞回她的手里,一边说别这么客气,一边去拿杯倒茶.
她离开之后,老公对我说:你今天怎么怪怪的?我装作没听到,只顾看自己的电视.晚上睡觉前,我打开日记本,翻开新的一页,写下:糊涂!
女人学历别太高?
在上中学的时候,有一阵子我疯狂地迷上了琼瑶的小说,几乎抛开了所有的课程,埋头苦看,考试成绩一落千丈,可我依然我行我素,没有一点悔改.那些日子,那些书里的男女主角几乎都成了我的偶像,现在想想,那几年我不知掉了多少愚蠢可笑的眼泪.
其中有一本小说,名字我现在都记不起来了,意思大概讲的是一个千万财产的女继承人一见钟情地爱上了一个穷小子,这个女继承人不但很有钱,有羞花闭月之色,有善良贤德的品行,更是一个世界名牌大学的高才生,会好几国语言,而且数理化样样精通.可是那个穷小子却正好相反,没有钱,没有知识,甚至也没有好的品行,特别蛮横无理,然而千金小姐却偏偏就吃他那一套,近乎疯狂地爱上了他,抛开自己所有的一切,硬是嫁给了他.故事到这里就讲完了,琼瑶非常仁慈地暗示了他们幸福快乐的后半生,那时候的我对此也深信不疑.
可是现在,我却对琼瑶的暗示产生了很大的怀疑,至少在这个地球上这两位有如此差异的主人公是不可能在一起幸福生活的.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这种差异,并且忍受差异带来的冲突和痛苦,忍受到极限,浪漫的一见钟情的爱情也就完结了,如果世上真有这样的故事,那么最终他们一定会回到各自的起点,重新开始适合自己的人生.
在这些差异中,最可怕的差异并不是来自金钱,而是文化程度.一个目不识丁的野小子和一个温温而雅的小姐之间的距离绝对不是用钱可以衡量的.
小说是这样,现实生活中大家却表现的是另一个极端,对高学历的女性有一种恐惧,仿佛这样的女性就不是女人,至少这样高学历的女人不是一个好的妻子和母亲.
产生这样恐惧的原因在我看来就是对自己的极度不自信,怀疑自己的能力,因此对别人产生恐惧,失去心理上的平衡,易暴易怒,故意挑剔,找一百个理由维持自己的虚荣心.
在拉萨,现在这种高学历的女性越来越多,她们都受过很高的教育,有上进心,能吃苦,读到硕士,甚至博士,回来后是单位里的科技领头人,她们中也不乏容貌秀丽,性情贤淑者,可是却很少有普通学历的男人会爱上她们,想把她们娶回来做妻子.
这是为什么?道理很简单,男人需要被仰望,至少是被自己的妻子仰望.而在传统的观念里,女人是不能太出头的,出众张扬的女性得不到普遍认可,至少得不到男人们的认可.女人应该美丽,但不应该太睿智.
也许正是出于这样的观点,我踌躇满志要考研的小表妹被老姨从内地叫了回来,用她的话说,一个女孩子家读了本科就可以了,费时间读什么研?小心回来后没人要!
其实说得更准确点,不是没人要,是没人敢要.但是没关系,我就不相信诺大的拉萨找不出几个有智慧、有能力、勇敢的男人,况且也只有这样的男人才配得上这些聪慧的高学历女人,这样的搭配才合适,才会有幸福快乐的人生.
心碎的声音
他真的准备要走了，一只手已经抓住了门柄，拉开了一个小缝，金色的阳光就这样瞬息间钻进了屋里，在布满灰尘的地上留下了一道光亮划痕。突然，他停住了已经迈开的脚步，回过头对圈在床上成一团的她说：“你听到了我心碎的声音吗？”
她没有回答，她根本无法止住自己的泪水。
“我的心正在一点点碎成碎片。”说完这句话，他真的拉开门走了，没有回头。从此以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而她终于从哭泣中站了起来，收拾好凌乱的屋子和头发，给自己红肿的双眼戴上了墨镜。这以后她再也没有碰到过像他这样爱自己的男人了，她常想如果当时自己不是哽咽的无法开口，那么也许自己会使他留下来，会给他履行诺言的机会----陪伴和照顾自己一辈子。
她最终还是结了婚，生了孩子，变老变丑，连心灵也变了很多，她变得越来越实际和坚强了。没有人会相信她就那个初恋时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即使颠得要把他的后衣拽下来，也不肯伸出手抱住他的腰的女孩子。后来，在一个寒冷的冬夜里，他去接上夜班的她，在回去的路上，他终于松开抓住车把的一只手，伸向坐在后座的她，固执地握住了那双极力想要挣脱的冰冷的小手，那一刻她觉得自己被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包围了。在那个遥远寒冷的冬夜里，他们曾经怎样的爱过啊！
多年过去了，有时候一个人坐着，她的耳边会突然回荡起他最后的声音，“你听见了我心碎的声音吗？”
那时候，他的心真的碎了吗？真的碎成了很多很多碎片了吗？她无法给自己任何答案。在这样的猜测中，她越来越老了，孩子倒是长高长大了。有时候，远远望去，她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么大的孩子，比丈夫都高大半个头了。孩子的成长让她心中充满了幸福满足的感觉，丈夫也老了，变得温和，懂得体贴和关心了。
可是有一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使她同时失去了丈夫和孩子，在得到这个噩耗的时候，她突然听到自己的胸前有什么东西在“砰砰”作响，那一刻她明白了，这就是心碎的声音，这就是让一个人生不如死的声音。
这种声音只有自己才能听到。
朝圣的道路
草原的秋天来得格外早，八月刚过，薄衫便已脱下，清凉的秋风在澄澈如翡翠般得天空下尽情追逐，秋天的大门就这样打开了。
而草原的黄昏永远是壮丽的，青草变成一片纯金，黄昏就成了太阳最美妙的时刻。雍姆就坐在金黄色的草地上，脸上是金黄色的霞光，风从天边吹来，是冷的，也不够温和，可是她依然仰着脸看着远方，那是她父亲回家的方向。
可是，等待却遥不可及。
这已经是第三个年头的等待了！明天、后天……她还会坐在这里，直到父亲回来。可是也许父亲并不会回来，那么她决定等到自己出嫁，出嫁了就再也不能把黄昏随心所欲地丢在这金色的草地上了。
有时候，雍姆会在等待中睡去，睡得很熟，连被母亲抱回家都不知道，在那样的夜里她总会做梦，梦见去朝圣的父亲回到了家里，可是他并没有停下他朝圣的脚步，而是带着自己一起离开了。和父亲一起去朝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雍姆觉得自己似乎就是为朝圣而生的。可是母亲却并不这么看，她正忙着为女儿找一个生活和声誉都不错的婆家，尽管这个女儿只有十岁。
漫长的三年使雍姆觉得等待似乎也是一种朝圣，有了这样的想法，她的等待便有了更多的耐心和快乐。
雍姆的父亲三年前一个人踏上了朝圣的道路，在他们这块地方还没有人去过拉萨，那是所有人心中的圣地，似乎去了，就会得到佛祖的祝福，会洗去往生今生的罪孽，会有快乐幸福的来生。因此尽管山高水远，无路可寻，可是朝圣依然是他们每个人毕生最神圣不可侵犯的愿望。
要走的路太长太长，山那么高，水那么深，可是雍姆的父亲还是坚定地走了，母亲和妻子的泪水没能留住他，女儿的呼唤没能阻挡他。他会成功吗？会最终站在拉萨神圣的天空下吗？还是会死在路上，很快便被风沙掩埋，除了妻儿之外再也没有人会记起。
大凡信仰的东西，如果信对了就可以很幸福，如果信诚了就会很勇敢，一生都心灵平静，有所依托。从这个角度来看，雍姆的父亲应该是快乐平静的，而他那每天都在等待的女儿也应该是快乐平静的。哪怕这一生他们父女都不再相见，可是他们依然是满足的，因为在他们的心里永远都会有一盏明亮的灯，可以照亮胸膛最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