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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乾旺姆】 轮

发布时间:2014-02-18 信息来源:西藏当代文学研究中心 浏览次数:2617
 

           德乾旺姆

 

 

 

虎豹的力量顿然促使他开始了对今后敞亮人生的热切期望。他想到自己笔挺的呢子军大衣,嗑嗑作响的长马靴,从地缝里蔓延而上的力道穿过地板令双腿的骨节咯咯响。

 

他好像四肢攀附在一个快速转动的轮子上,顺着水波东一下、西一下地乱撞,然后又唰地出现在光亮下,好像五十年前的秋天从皮筏子上被妥绛.仁钦多吉打下黄河深深的河中央,竟一时弄不清是梦,还是又被人打下了那条冰冷彻骨的大河。橘黄色的光也好像从河里被一个外乡人救起醒来时的暖和阳光如出一辙,那光亮噗噗地跳动着,温暖着他的心脏,又暖和又安静,静得可以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如同光亮跳动的声音,噗噗、噗噗、噗噗,哦呵!我老汉的命就是比德吉塘大多啦!他想到方才在冰冷的河水里东一下、西一下地乱撞,心脏险些崩突到嗓子眼,而后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伴着冰碴刺激着皮肤的灼痛感将他拖出水面,他搜肠刮肚地哽噎了几下,什么都不记得了……一阵茶香的热气令他睁开了眼,茶水扑鼻的香气中橘红色的牛粪火苗噗噗地颤动着,转过头,透过房顶的孔道里一阵秋天沁凉芳香的麦草气息徐徐地降下来,于是明白过来,自己在一人家里,并且有安全。

藏茶植物的安神气味吸引他的目光朝向炭火中深褐色的陶罐,汩汩沸腾的茶汁令他忘形地伸着脖子,张着嘴,双手使劲抓住身下的白毡毯,喉咙里发出虚弱而含糊不清的叫唤。

朴桦我曾经的善行导致了今天如此真实的结果,我给自己积累下的白石子比黑石子多,看啊!这条命还是硬朗朗的,还可以在敞亮的路上迈开大步,在高高的垭口发出结实有力的吼声。想到这些,仿佛有几十个虎豹的勇猛力量深入到自己体内,他挺直了后背,很满足地拿起了龙纹瓷碗。

索巴老人背后几个躲在阴影里的垂袖妇人、孩子惊异地看着他,恭顺添茶的索巴老人看着这位在省府给主席当保镖的年轻人,生怕自己一个小小的举动令这眼光锐利的青年不满,他可是曾保全自己家族几百口人的恩人呐!想当年交不上横征的暴税,邻部落好几个山头的村子都被官兵一扫而空,甚至举火挨个烧光,若不是这年轻人的一句话,老汉我这几百口人家?啊啊!恩人呐!

 

房顶出烟孔里的麦草气息杂糅着茶香的愉悦气味,令他感到活着的悠长幸福。

 

虎豹的力量顿然促使他开始了对今后敞亮人生的热切期望。他想到自己笔挺的呢子军大衣,嗑嗑作响的长马靴,从地缝里蔓延而上的力道穿过地板令双腿的骨节咯咯响。还有那本银票簿和放大镜我的银票簿,还要让它越来越厚,那是我老了给孙子们炫耀的资本。还要给他们讲爷爷我如何在这敞亮而恶心的人生中滚爬,给他们讲放大镜除了可以看银票方寸中的世界,还可以在荒山野外聚焦阳光用枯叶引火烧茶,那是他们无法了解的生活也是将来的他们不必去过的生活……。烧茶,哦三宝!没有比茶更能让人感到活着的滋味,茶啊茶!……风中,飘荡的身体像羽毛翻来覆去,澄明的光让它睁不开双眼,他使劲闭着眼,想要一个稍微舒畅的空间,使劲挣扎着身体。哦呀!注意谛听——我要使你面对的事情,并且要谨记在心:我的朋友朴桦,所谓死亡这件事情已经来临。你已在脱离这个尘世之中,但你并不是唯一的一个;有生必有死,人人莫不如此。不要执著这个生命;纵令你执着不舍,你也无法长留世间;除了仍得在此轮回之中流转不息之外,毫无所得。不要依恋了!不要怯懦啊!还是忆念三宝吧!……现在你只要知道,所有的这些幻想都是你自己的意识所生,也就够了,就将这个认作你的中阴之身吧!我的朋友朴桦,如果你现在还不……。阿妈钦措看到老伴三天多来昏迷挣扎,心里感到阵阵悲伤,听着发白如霜的阿格尼玛语序沉着地为她的老伴做度亡导引,便无法控制想要痛快哭泣的心情,于是坐在地板上使劲来回地捻着一粒发黄的象骨念珠。阿格尼玛早已吩咐过,在他诵经安魂引导老朋友朴桦时,家人尽量要安静,尤其不要哭哭啼啼,不要打扰到临终昏迷的人。“让他好好走吧!”。阿格尼玛为各种各样身份的人送上人生归途。对他来讲,让这些剩下微末气息,将往肉身结束之境奔赴的人体面,安稳,相对平静地送走是他要做的。至于经过中阴身后的路,是迷途,乐土,还是火海炼狱,将看这些躺在自己面前折腾来折腾去的人在活着时所作的一切。他给极不平静的朴桦打完了颇瓦,持诵完毕,已感到很是乏累。他很少被这样累着,于是隐隐掠过一丝不良感觉。

朴桦感到阵阵热力自脚跟蔓延至全身,让他想到在冰冷河水中挣扎翻滚时那种恐惧刺激交错的复杂感觉,他已不记得躺在这儿多久了,只觉得浑身暖暖然而又很无力。而实事上他更不知道这个蔓延全身的热力来自索巴老人为他宰杀的一头牛,喝了用牛血和酥油滚沸的汁水让他慢慢苏醒,又从心底生出了虎豹的力量。

 

在不断老去的岁月中他把双手中蓄存的信心和力道逐渐地接续给了收养的长子嘉措,他看着这个小男人从青涩的社会盲从者慢慢变为了世故圆滑的同党,成就感带来的愉悦藏进了那双机警的眼睛积压出来的褶皱中。

 

太阳从插满祈祷幡和神箭的拉则上部缓缓升起来,桑烟一股一股地汇入了晨光,当这些芳香的烟气终于汇入更高的云朵之后,群山呈现十分祥和曼妙的景象。

山尖上的男子们顺着山道缓慢下山,在光芒的映照下,那里只是一个个黑色小点,移动到山后,一会儿又出现在山那边的弯道上,有几个举着香袋吼叫着,山道上扬起一片尘土。微风阵阵吹过,风中夹杂有麦草的甜味,牛粪火的干草香,花花草草的散漫气息,还有扁柏枝和青稞粉沁人心脾的独特气味。阿妈钦措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在老头子从山上拾来的柴垛上,把散落在肩上的两条细辫子收拾好,重新在头上盘了一圈,啪啪几下拍干净满身的灰土,望着同样布满灰土的两只老旧布鞋,她丧气到了顶点,觉得自己这一生还不如村里那些目不识丁的老姐妹们,这个死老头子现在只会到山上拾柴。她继续喘着气,往窗内探了一眼,儿子已经把刚才在院子里披头散发发疯的女儿云措安顿好了。由于女儿的病情,儿子没能去参加村落里的夏季集会,也没能赶上黎明前部落男子们的拉则烟祭。

晨光洒在精致的院落里。花园里月季和芍药已经依次开过,牡丹和玫瑰芬芳地开着层层叠叠的花朵,红红的草莓果躺在绿叶上,几片精心侍弄过的菜地一片生机盎然。后院的果园里苹果树上青涩的果子挂满了树枝,大桃杏刚刚落尽,冬果梨也结得非常多,核桃树枝丫沉甸甸地被几根木桩撑着,花椒树上椒香飘来,混合着苹果的青涩味儿。在老两口的打理下,这块不小的院落在临近几个村落算是小有名气。朴桦从青年时代一直到文革中被劳改下放的日子到今天为止,始终是个勤勉吝啬的人,使生活怎么改变也能让家中殷实充足,阿妈钦措也是如出一辙的生活态度,一双儿女在他们的培养下几乎没有偏向与他们相反的方向。她经历过人兽不分的年代,看见过饿疯了的人从倒塌的头人府邸扯下死人脖子上的老珊瑚换一碗糌粑吃,看见过躲在地洞里苟生的牧主,那个昔日斯文时髦的公子被人们认为背上有龙图,差点被十几个壮汉活活打死,那位身世响当当的女子穿着五颜六色的布块拼成的衣服在烈日下割麦子,她的那间破屋时常在半夜被酒鬼和蛮横的人公然踹开。想到这些,阿妈钦措就会慨然自己的命神,听从父母安排的婚姻的正确性。在草原劳改下放的生活经历,让朴桦学会了做普通人的某种踏实,劳动让他的一双手更加结实有力。他善于学习各种生活技巧,学习凡是对自己有用的任何生存手段,对于一个在别人看来曾经见过许多世面的人来讲,他的种种经历和他本身赋有的一些品质,与今天他能安然于乡村生活的貌似踏实的气度让人不得不刮目相看,即便他的过去充满了种种激荡,今天的朴桦就是一个和村民没有多少差异的乡下老头,常常爬山越岭走荒地给家里拾柴,除了天生无法克制的吝啬习性,或许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动力。没有几个人知道几十年前他效命于那位西北王摩下,解放后投身爱国战线在京城得到大首长接见,登长城,参加国庆观礼,观摩内地工厂、学校。文革中叱咤风云不遗余力地收拾他想收拾的敌对者,动乱年代中被他折磨侮辱最惨烈的老朋友最后成了德高望重的权利人士。于是,他在文革结束复职若干年后,自认不再可能有激荡岁月,在复职的权位上重复了几次风格鲜明的演讲之后,离休。退居的地方选择在故乡德吉塘。他真的就这样心甘情愿地作个勤勉的退居老人吗?只有老太太钦措知道。

他坚持着青年时代从主席府观摩来的太极拳晨练。小个头,从来就没有发过福的体态和始终矍铄的精神,从每日自如运行蓄势待发的双手向左收起、向右推出的太级意味中透出他不甘示弱的自信。在不断老去的岁月中,他把双手中蓄存的信心和力道逐渐地接续给了收养的长子嘉措,他看着这个小男人从青涩的社会盲从者慢慢变为了世故圆滑的同党,成就感带来的愉悦藏进了那双机警的眼睛积压出来的褶皱中。而他曾最急切想要看到的结果是女儿能在他的亲自操办下找到自己最满意牢靠的婚姻。国庆十周年的时候他和钦措结婚,在省城最好的照相馆里分别用藏服和新式服装拍了纪念照,他头上带着老丈人过去给主席当随从时从南京买回的米色礼帽,气宇轩昂的身边站着同样贵气装扮的美人钦措,抱得美人归,稳做贵人婿,他的气宇轩昂彻骨而不可言喻。时光的轮子飞转不止,我朴桦金色的命程里有虎豹力量的佑护,双脚是猛虎的威风,双臂是猎豹的力道,穿上天赐的大髦,扯片云彩就可以呼啦啦翱翔!

 

幸福和痛苦取决于业力指引忿怒神的眼睛,一次次看穿你;大道不是扬尘的垭口,苦厄的集中,与亲人们分手,独自游荡,通过罪恶之门,消除掉苦难!

 

嘉措的婚姻是在养父周密安排下顺利有了结果。女孩的父亲是养父的老相识,一个在古藏文研究方面很有影响的学者,一个典型的知识分子,懦弱,敏感。不过女孩的母亲却是一个有“悍妇”名声的漂亮妇人,和学者丈夫恰恰相反,每天上班穿戴夸张的贵重首饰,花格纹阔腿裤,大粒宝石项链,她喜欢在人群中出风头,争抢麦克风大唱特唱,挥舞着右手讲话,这是她自学生时代就擅长的作派,挥舞着右手,就好像挥舞着曾经赶羊的皮鞭,她觉得人和羊的区别不大,只要信心满满,义正言辞的态度,这两样都听她的话。她本可以和那些家庭成分相似的同学去北京学习播音,身份完全改变,但她选择了更有面子的路,做学者夫人。现在和她一样漂亮的女儿即将大学毕业,但是却有一个青梅竹马式的恋人,而朴桦的做法是让嘉措在每年的节假日频繁去老友家拜访,他自己也经常邀女孩的父母来家中坐,儿子也即将大学毕业,方方面面已由他调教得很是得体风度。如他所愿,那女孩不知被什么样的磁场所吸引,转道走向了嘉措身边,并在毕业几个月后完成了在他看来风光十足的婚礼。婚礼上嘉措身穿养父那身精致典雅的藏装,腰系橙黄色的腰带,美意和满足浮现在少年老成的举止上。这场婚姻,他接纳了养父的自私,为己所欲不顾一切的风格。蓝光中的隧道裹卷着朴桦轻飘的身子,没有善恶的分别,无所谓恐惧,不存在敬畏,只是六道中细致清晰的路程,挤压入岩石缝隙中的洗瀖。幸福和痛苦取决于业力指引,忿怒神的眼睛,一次次看穿你;大道不是扬尘的垭口,苦厄的集中,与亲人们分手,独自游荡,通过罪恶之门,消除掉苦难!遥遥群山之中,阿妈钦措已经完全融合于村妇生活,由于她那曾经耀武扬威的父亲在文革中劳改下放偏僻山村,跟着务农的钦措于是很快恢复了当年活力,房前院后的果蔬足够显示她后半辈子的勤劳。她和朴桦把子女婚姻,子孙们的前程,连同这座看上去殷实富足、精致美好的退居院落打理得鸟语花香当成余生的乐趣。他向来是个对生活游刃有余的人,激荡生活的貌似结束并不意味着他的低头,儿孙和女婿始终成为他虎豹之心的衍生,对他来说无所谓失败,只有充满着侵略性的进攻或者类同冬眠的蛰伏。离开了城市,面对那些辛劳生活的村妇们,阿妈钦措没有了往日嫉贤妒能和发挥她妇人手腕的地方,在这里,他们是荣归故里的象征,让所有人艳羡的老人。节假日尤其是春节时刻宾朋满座,子女们穿梭往来的热闹气氛往往能感染到邻里乡众。在长孙准备考大学的前几个月,嘉措开着一辆崭新的日本越野回家,养父的哲学是没错的,只有蛰伏后的侵犯和进攻才具有力度,他如愿晋升为领导班子中年轻的骨干,貌美好交际的妻子偶尔弄点让他头痛但无奈的花边新闻,并且红杏出墙,成了科室领导。他知道那些头痛的新闻对他来说难以下咽,但在养父的无赖哲学中,属于忍的范畴,凡事结果最为重要,人生的风光都是有所代价的。

这位精神十足的长者从小教给了他如何掌握手中的长矛与银盾,那双枯老的双手在日日清晨展示给他尚难以领略的运筹帷幄。他压抑,同时又庆幸成为这鹰隼一样的老头手中的柺杖。当他在朴桦中年时被抱养来城里,做了舅舅的长子,钦措婚后未能生育,过继了养子还是未能生育,就在领养了嘉措的第五年,钦措突然怀孕了,第二年夏天生下了云措,朴桦欣喜万分地用自己的权位给妻子换了轻松舒适的工作。云措日渐长大,从她懂事起就知道,嘉措不是自己的亲哥哥,加上她是在父亲中年时才惊喜出世的,于是所有的宠爱赋予了她,由于娇宠,她向来把欺负哥哥当作好玩的游戏,经常会公开指责他是抱养来的,滚出这个家,在她不高兴的时候,就会把他当成游戏的对象,往他身上扔点东西,洒点垃圾属于她仁慈的手法,与她年龄不符的任意谩骂是最伤嘉措内心的事情,随着袜子扔过来的“乡巴佬”、“抱来的傻瓜”、“滚出去”……,像箭一样刺向他内心,他说不出什么,因为他就是个乡下孩子,亲生父母是山区人,生父在他过继几年后生病死去,生母带着弟弟妹妹跟了一个外乡人,生了一对弟妹,和同村的一个有妇之夫又生了一个妹妹,还有一个他自己还不知底细的弟弟,在一个没有男主人的家里,他们生活艰辛但养父朴桦显然是觉得胞妹败了门庭,始终不愿接济他们。而作为未记事起离开生母的嘉措来讲,他对那个家以及众多的弟妹没有感情,也根本不想面对。他只想做个体面的城里人。

 

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外省女人的声音和满街诱惑人的麻辣味儿一样,嘶哑,风尘,艳丽。她感觉自己像个生锈的物件。

 

尽管云措的到来和她日渐长大表现出来的跋扈娇宠给他带来了某种不安全感,他还是默默承受了,因为养父母除了对她的谩骂无关痛痒地呵斥两声以外,不会再说什么,他和云措的地位在童年时已然定局。然而当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自己是额外的人时,惊恐和不安成了他不详之梦的诱使。额外人的感觉让他和家人吃饭时不安心,学习不安心,和伙伴们玩时不安心。同院所有人都逐渐知道了这个令他难过的秘密,他不是朴桦的亲生子,他的生父母在穷困的乡下过着潦倒的日子,他时常被小自己七岁的云措欺负,云措是独生女。稍不顺心,她就咬牙切齿地骂人,愤恨全埋在牙根里。从此他的眼神多了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忧郁,还有小小的仇恨,在十几岁时,就记住了《安娜.卡列尼娜》中那句著名的开篇: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云措怎么也想不到当初追求自己时显得温和好相处的丈夫其实是个粗暴和有着恶习的人,喝酒打麻将夜不归宿,而夜半归宿就是她的难日,他会让她张罗吃喝,薰着酒气的脸凑过来听他说三道四到午夜以后,有时带着他的酒友们继续豪饮,即便是半夜,她也得起来强打精神表现自己的贤良,可是由于从小娇生惯养,飞扬跋扈,她从来不会做任何象样的食物招待客人,她从来就没有过这方面的训练,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享受着贵人千金般的待遇。于是没有作好任何独立生活准备的云措开始了被丈夫折磨的日子。

她开始由衷地后悔没有听父母的劝,执意嫁给了父亲仇人妥绛.仁钦多吉的小儿子混混冷本嘉,第一次为自己骄横跋扈造成的后果感到了悔。这场让父母难以面对的婚姻,最后让他们为难地接受,向来健康强硬的阿爸朴桦血压升高,半夜流鼻血。完成低调的婚礼后,高考落榜,频繁参加各种培训班的云错跟随做生意的混混丈夫来到了外省。外省女人的声音和满街诱惑人的麻辣味儿一样,嘶哑,风尘,艳丽。她感觉自己像个生锈的物件。

不到半年,歇斯底里的生活瓦解了她全部的骄横,苦厄仿若决堤奔涌的洪水,让她崩溃。

 

幸福和痛苦取决于业力。村里人都这么认为。

朴桦夫妇对于云措成为疯女的事决然封口,他们期望有一日女儿能够康复,并获得幸福。从外省把她接回德吉塘以后,病情忽好忽坏,发病的时候会散乱着长发赤脚在院子里乱喊乱叫,老两口在后面死命追赶,就这样没多久,全村人都知道了这个独生女患精神病的消息,怎么能瞒得过去?村子里院落一家挨着一家,房顶上时常有小孩玩耍,或者忙乎农活的人,院门开合一下都知道是谁家的动静。况且她回娘家后,相当长时间没让出门,这本身就让大家奇怪。老两口很少出门了,围着这个宝贝女儿转。阿妈钦错忙着一日三餐,云措就坐在院子里躺在躺椅上晒太阳,嗑瓜子,啃苹果。吃着吃着突然嘻嘻哈哈大笑起来,吓得父母赶紧往门外瞧,往别家房顶张望,生怕被人看见这一幕。有时候家里突然来了客人,她就跑出来抓住客人大骂,吐口水,如果客人是个年轻人,她就以为是丈夫,随手抓起一件东西扔过去,失控地喊叫着——不回家,狗东西!我不回家。

哦嗬嗬……雅玛拉杂!转动六道的魔轮,怒目圆睁,威力射向混沌的肉身。澄明的光,蓝色海的尽头。翻越过琼鹏翅膀一般的岩壁,飞翔不再是飞翔,虎豹的肩胛失落;生非生,死亡海明艳的火舌跃动;狂风推动你,可怕的狂风紧贴着背;雨、雪、黑暗、乱石,激荡的骤雨;当山崩地裂,愤怒海涛的咆哮从头顶越过……压抑的悲痛,在游荡与恐慌中枯萎。游荡。游荡。在火海与狂暴的怒海中……。我的老朋友朴桦,一旦有了中阴之身,就可见到人间熟知的某些地方和亲友,如在梦中相见一般,于是上前跟他们对谈,但他们没有反应;见到你的家人哭泣,于是你想:“我死了啊!我该怎么办?”,倍感焦灼的心,犹如出水的鱼虾被投进火一般。到了此时,就会感到这样的凄惨。但这时苦恼又有何用?向你的神圣上师祈求加持吧!向你的护佑本尊大悲世尊祈请。纵使你对你的亲属感到依依不舍,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可言。因此,不要恋恋不舍,你只要祈祷大悲世尊,就不会感到苦恼,不会感到恐怖,不会感到畏惧。

 

我愚钝若此,何其可悲!持明的圣尊,勇健的英雄,啊!空行的使者!特从神圣乐土接迎于我;我要祈请你们:直至今日,已有三世五方诸佛前来放射慈悲之光,引度于我,而我一直未能得救!唯愿驰名君勿再容我堕落下去,并以慈悲之钩摄受与我。将我带往神圣乐土

 

玛尼康里人头攒动。

新年正月初三开始的年度部落玛尼法会中供茶餐的事轮到了阿爸朴桦的家族,他只好喊来那个让她丢脸的胞妹羽卓和家族中的女眷们帮忙。油炸饼和热气腾腾的羊肉萝卜包子很快就分发到了大家座前,并且破例送来了加了枣的奶茶和每人一小块酥油,他和老伴决意借此为患病的女儿祈福。

羽卓因为在自家的老院子树根下挖出了一箱子古董首饰、银元和古董唐卡,日子比先前好过很多了,如果那棵老苹果树不至于枯干死掉,这些罕见的古董大概不会这么如及时雨般改变她和一堆儿女的落魄生活。玛哈嘎拉护法的化身“普如”鸟从她早晨扫院子开始一直叫唤到她烧早茶,因为劳累,她还嫌这个鸟叫得心烦呐!可是早茶后挖掘那棵老苹果树的树根,准备把这个老死的果树清理掉时,突然咯住铁锨的吱吱声吓了她一大跳,喊来儿子继续挖,啊!赛东!一只尘封的皮箱子出现了,几个孩子马上哇啦哇啦喊开来。朴桦夫妇赶到时,首饰、塘卡已经铺散在了炕上,羽卓晃着身子靠在炕头边忙着念经,孩子们眼神闪亮地望着慌张进入的他俩。马上,两人就控制了这堆古董,并开始向听到消息的同村人高价卖老珊瑚和银元。尤萨玛羽卓挖到古董的消息顿时要把村子里果树上所有的果子都震落了!这个村里最倒霉晦气的女人转运了,普如鸟居然落到她家的树上欢叫?!

谁都知道老珊瑚是女人们最上等的饰品,老年代的银元是作银饰最好的银子。朴桦先找上那些云南来的银匠们做了一件银奶勾,又做了几对女人们流行的环状大耳环,然后叫羽卓和几个女孩带上,不久马上就引来一些人上门来买。换来的钱两家人分摊,朴桦认为这是过世的父母在动乱年代埋在地下留给家人的家私,分摊是最好的办法,羽卓不懂如何处理这坛吓煞人的古董,此时除了这辈子难遇的惊喜之外根本不想其他。她还窃喜哥哥有本事处理这些天上掉下来的宝物。为什么我没注意到早晨不停欢叫的是吉祥的普如鸟呢?

今天的羽卓身上配着那只亮闪闪的银奶勾,梳得整洁的双辫和同样亮闪闪的银耳环,开心客气地给大伙儿分发食物。玛尼康里围坐在白毡毯上的女人们抓住她的银奶勾啧啧称赞,艳羡极了,因为她们的腰带上除了一串钥匙再没什么饰品,大伙儿很少见到那么闪亮的配饰。叽叽喳喳的女人们夸着那只漂亮晃眼的银奶勾,然后村里那位快嘴女人不失时机地低声絮叨了些什么,人群片刻悄然无声。当玛尼康里的聚会诵经结束后没过几天,村里人都在传说一件意外的消息。没几天,朴桦就在村巷里听到了这消息,于是开始不断地出门去山里转悠,捡柴,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平抑自己的愤怒。云措的模样太像老伴的母亲,他一直珍爱这个女儿,盘算好了等他有了自己真正的孙子以后,要按心中酝酿已久的计划,让未来的孙子成为远亲一位活佛哥哥的转世,甚至想好了那些打算让人们信服的种种灵异征兆,那些放在他心中等候这山谷诞生神话的时刻。然而这世间发生的事情远比动荡年代的那些杂乱往事还要让他难以接受,想到几十年来精心安排的生活要在瞬间发生突变,想到自己的人生最后还是零,他晦气懊丧得恨不得像风一样消失在大山中。

阿妈钦措打算沉默面对自己在少妇时播种下的爱情果实,初恋的感情在父母的安排下让这个才俊朴桦替代,婚后不孕,于是和那位初恋情人偷偷见面,云措安然出生了,生活依然继续,他需要这个风光的丈夫,她守住了自己的秘密,直到女儿发疯后,云错的生父,她初恋的情人听到这消息,不断从外地找机会来看望女儿。什么都躲不过去。朴桦觉得颜面扫地。虽然这种事情在乡下不算骇人,但他有自己心中的骄傲和自信,而这些突变一点一点啃噬掉了一生的刚硬和光彩。他的背驼了。头发也从灰色很快转成了白色。他不再出现在任何村落活动中,形单影只如同落单的枯鹰。犹如色丝的五色光随着震耳欲聋的声响射向心中,透明而又光耀,令人敬畏且又十分强烈,使他的双眼难以忍受。同时那暗蓝色的光芒随着五色光同时射向心中。千雷齐吼之声排山倒海而来,使得整个宇宙震颤不已,令人生畏的密咒之声交织其间。持明的圣尊,勇健的英雄,啊!空行的使者!特从神圣乐土接迎于我;我要祈请你们:直至今日,已有三世五方诸佛前来放射慈悲之光,引度于我,而我一直未能得救!我愚钝若此,何其可悲!唯愿驰名君勿再容我堕落下去,并以慈悲之钩摄受与我。将我带往神圣乐土。

 

浮云就像塘卡中的云朵一样饱满厚实,他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仔细地看这天上的浮云,它们很美,很奇特,同时也像压抑在内心当中的愁绪,看似轻盈,实则沉重如那山头

 

嘉措想起养父瞬间老态的背影,也一时有些难以面对这显现的变故。他想冷笑,但是面对从小唾骂自己,给幼小的他留下阴影记忆,而今天却成了疯女的云措时,内心五味杂陈。他曾经憎恨过这个小他七岁的妹妹,也憎恨过养父母对生母一家人的罔顾,对那些重见天日的宝物的贪婪。可回想养父对自己的培养教诲,又让他逐渐平抑了这些往事,至少,对这个老人刚硬圆滑的一生心怀钦佩。养父没有真正的内心追求,在不断变换的时局中机警变脸,冷暖阴晴沉着应对,一生就像是清晰可辨的碑文,无言地教育他从青涩少年转变为今天在社会中游刃有余的人,让他深知即便是丑陋无耻的手段或者无情的做法,都是面对这个世界的利器。而当想到家中不断发生的变故、养父迅速驼去的背影以及节外生枝的事,他沉默了。想到已经成为疯女的云措,也无法产生憎恨。想到生母和弟妹们由于宝物的出现而略微改善的生活,也没有多少欣慰。而想到养父费心为自己张罗的婚事,啊!那个让他心底柔软心底伤神心底充满种种不安的女人!他抓起了手机。

 

听筒里除了云错的喊叫声还有至少五六余人的嘈杂声,阿妈钦措有些变了腔调的声音只说了一句:你快点回家来吧!穿得简朴一点。

村头那片郁郁葱葱的树林从金黄转入了褐黄色。风无精打采地吹着,褐黄的落叶顺风堆积起来,风吹一下,往后推一下,直到落入林边的河道里,在水中漫无目的地漂浮翻滚着,遇着河中的大石,于是一下被碰散开来,原先聚集在一起的叶子随着水流的裹卷分离而去,不知去向了何方。嘉措离开村子,离开生父母的时候,那里还是一片不起眼的幼苗林而已,如今已是密集得望不到林荫的尽头。村后那座插满箭杆的山头上,浮云就像塘卡中的云朵一样,饱满厚实,他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仔细地看这天上的浮云,它们很美,很奇特,同时也像压抑在内心当中的愁绪,看似轻盈,实则沉重如那山头。而那死路就是这黑黢黢的通道吗?让我如此费力难捱,为什么不是德吉塘那样畅快的地方!他觉得憋气难忍,找不到进入的地方,被一种深沉的重力挤压着流入了岩石的裂缝,和那些阴森森的墨绿色苔藓、草梗、腐烂的树叶混杂到一起,扭结,浮游……。阿爸朴桦一会儿安静,一会儿不知从哪里蹦出的力气全身抽动着,皱着眉头,抖动着嘴唇。穿玫红色僧服的阿格尼玛将酥油灯靠近他的头部,缓慢而沉沉地念着度亡经,安抚人心的经言随着那橘红色的酥油灯苗跳动,经由阿格尼玛老朋友般的语气,穿过那黑黢黢的通道和苔藓杂草,浮生到了敞亮光洁的岩石山上。他顿时吐了一口酣畅无比的气息,啊圣三宝!不可估量的爱与力道;恐惧与敬畏散尽。这就是我朴桦此生的去处,太阳橘红色的光芒就像阿妈钦措佛堂里温暖人心的酥油灯,真暖和啊!

 

 

 

注解:尤萨玛:藏语指“寡妇”。

塞东:藏语指寺庙的“金顶”,一般用于惊愕时的感叹,有时也用于起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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