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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丹】死狗•寻夫者

发布时间:2014-02-02 信息来源:西藏当代文学研究中心 浏览次数:8428

死狗·寻夫者

班丹

 

八月,是草原无可挑剔的黄金时节。

柔和多情的八月风吹拂着两幅怪图——       ,这或许是什么图腾,或许什么都不是。紧要的是现代电子计算机托梦于我,搅得我不得安宁。

唵嘛呢叭咪吽。

每天每天,天未破晓,神圣的央尕玛便拖着一条蹭掉毛皮的死狗出现在转经路上。

央尕玛将拖死狗的绳索一头系在自己的腰带上,一步一颠地走着。一位年轻的女作家颇有兴致地欣赏她蓬头垢面,神情沮丧的样子。我发现央尕玛的笑神经连同哭神经已全然萎顿了,嘴中却喃喃重复道:天下还有好人,天下还有好人,”“草原上不再有格勒日瓦骑的马。没有了,没有了。

看样子她的精神彻底崩溃了。无论从她的表情、举止哪方面看,谁都极难想象她往昔的光景和风采。

炎炎烈日好吗?淫雨霏霏也许不错。

女作家的胆子比格萨尔还大,心比造物主梵天更细。在她的内心深处掩藏着乱七八糟说不完道不尽理不清的雪野故事。她那饱蘸泪水的脑袋瓜子永远住宿于五星级笔尖。还有什么可说的。

央尕玛披星戴月不知疲倦地环城而转,不吃不喝亦很少有意识地睡觉。累倒了就紧紧抱住死狗,把身子蜷缩如一坨沾满草屑的羊毛躺着。好半天呆呆地盯视地上闪着绿光的玻璃渣子或一小块沾有牛粪的石子,仿佛这两样东西是有生命的动物。

高贵典雅的嘴唇是女作家的财富。古希腊女神只有强健的体魄。一开始我不觉得央尕玛有多可怜。天底下最最不幸的是多愁善感的作家、诗人。

女作家扶着自行车站了良久,足足放了三斤闷屁。她身后众多男女中的金发蓝眼异教徒们寻思着她多情的臭屁味,并在拍手叫绝。

六只红屁股猴子在假山石上尽情玩耍。无数岩洞口蹲着无数个菩提萨化身。

一瓶啤酒有几种喝法,正如一声屁有几种放法。女士们,先生们:莲花生的掌心并非是宗喀巴的乐园。请别忘记,蛇年是软绵绵的,而马年却又是湿乎乎的。

岗地斯山下的草原是铺给牧人的绿毯,虽绵亘万里广袤而深沉而粗犷而热情,却远非坦荡无垠。我们没有理由不许女作家放出彩虹般的臭屁。

转经的人们互相耳语着,指着躺在地上的央尕玛和死狗道:啧啧,苦命的女人,对三宝如此虔诚,没日没夜地转经,愿三宝保佑她来世投个好胎。唵嘛呢叭咪

前方无路可走,后面来者济济。面对漫漫人生,世界一无所有。

女作家思忖着,有雄鹰的地方就会有人类栖息繁衍的足迹。

来自藏民族发祥地雅砻河谷的溪流浸湿了松赞干布建都之地逻些。女作家站在溪边祷告。我默然地望着她的身影,她的影子纹丝不动地僵在我的眼里。

牵着放生绵羊,带着一群杂种狗的老太婆们将央尕玛团团围住,如同铺展开去的巨网。她们连连揩着眼角纵横的泪水,唏嘘着从怀兜里掏出些钱,塞入央尕玛的怀中,轻轻抖掉她皮袍上的灰尘,晚几个稍年轻点的转经伴儿搀扶起她走几步,待她缓过神来,便痛心地扔下她,迈开沉重的步子走去。

天下还有好人,天下还有好人。

几个手持转经筒、佛珠,兜着兰州啤酒的青年男女打情骂俏,嘻嘻哈哈地自央尕玛身边走过。

草原上不再有格勒日瓦骑的马。没有了。没有了。

死狗的内脏在开始腐烂,过不了两天,全世界所有在饥饿中挣扎着的绿头蝇都会欢聚一堂,举办一场狗肉喜宴。

唵嘛呢叭咪

女作家煞费苦心也不明白自己的眼镜为何老往鼻尖上滑动,就像她不明白自己干嘛总是要身不由己地跟随芸芸佛教信徒涉足于所有可以瞻礼、膜拜的寺宇庙堂、玛呢石堆、神山圣湖,乃至于微不足道的占卜之地一样。她打心底里埋怨起自己喜好沉思发问的那双圆鼓鼓的眼睛。

一辆破旧不堪的解放牌汽车载得满满荡荡,人们站在车斗里,车一晃好似盛开的雪莲花。汽车背着西边天际一抹夕阳的残影吭哧吭哧地驶入拉萨城。

经受了四天四夜的颠簸,央尕玛的脑子有些昏昏沉沉。懵懵懂懂。她急于到大昭寺朝谒,更急于去找阔别多年的丈夫,便没有任何心思歇息一下。于是,她从东郊朝佛旅店淤满污水、垃圾成山的大院内走了出来。

你一到拉萨就先到觉康(释迦殿)磕几个长头,多煨几次桑火,为死去的妈妈祭祀。然后去找你的丈夫格勒日瓦。觉卧仁波钦会暗中给你昭示,指明一切。父亲的灰白胡须在她眼前舞蹈。

央尕玛由一位可能是女作家或鬼神,也可能是拉萨姑娘的年轻女郎带路来到觉康门口。

他忙从行囊中取出一坨约四斤重的酥油交给那姑娘,以示谢意。那姑娘死不肯收,还笑微微地对她说:阿西,拉萨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寺庙,你来趟拉萨不容易,把酥油拿到寺院供佛吧,这比什么都强。再见。
   
你真好,愿你幸福。

那姑娘在央尕玛头顶升腾开去,神变似地化作一道白幽幽的青烟飘向北郊扎西女神殿。

眼前渐渐显现出清晰的金光,光影映射在天空,使星月一时黯然失色。一道强烈刺眼的光环在粗大的光柱下一现即逝。

望着赫然威严的大昭寺门庭及寺宇,央尕玛的心中油然而生出一种庄严感和肃穆感。她的神情愈滞,久久地望着寺顶的祥麟法轮、胜利幢、宝瓶,以及整座屋脊宇顶。一股冷风将她的身子卷起来抛到空中迅捷地转动了几十圈后,旋即放置于寺门口。在这一刹那的工夫,她感到仿佛进入弥留之际般的畅快、愉悦。说真的,她从未有过如此巨大的快感。在这之前,她只感受过分娩的痛快感。

哦,我真切地领受了三宝赐予的感应。愿大慈大悲的三宝不断给我以加持,赐予我吉祥天母所具有的力量。

她似从梦中醒来,思维的湖泊渐渐明澈开来,漾起神思的潋滟。她的目光向紧闭着的寺门及门边的套铜大转经筒。

你妈妈死在觉康门口,她长得很像吉尊卓玛(救度佛母),她非常幸运。她的身、口、意的晦气污垢全被觉卧的恩泽洗浴净化了。她的灵魂已在印度金刚圣座投向大象。这就是我为什么没有给你找后妈的原因。

央尕玛肃然而立,完全忘却了伏在自己身边的打家乡尾随而来的家犬诺雅。临别家乡亲人时,她左哄右哄总算把三个孩子哄给了年迈的父亲,却无论如何也未能把诺雅哄住。难道诺雅也想见见格勒日瓦?也想拜谒拉萨的释迦牟尼、八大佛子、白、绿度母及其众神?

她想为远离人世的和活着的亲人们,以及为自己的来世祈祷点什么。可是她什么佛经都不会念诵,只得反复啃咬唵嘛呢叭咪吽这六个单调、神秘、而又蕴含丰富内涵的字眼。

她寻找母亲的影子,寻找母亲瞑目的地方。她走到大昭寺南面一杆挺挺而立、欲插云空的经旗下,认定母亲倒在此处。她闻到了母亲身上带熟羊皮味的气息,听到了母亲奄奄一息,进入弥留之际微弱的呼吸声。她还触到了母亲冰凉的脸颊和手臂。

她连续磕了二十多个等身长头。当磕罢最后一个头,感到浑身上下都有些酸痛感时,眼前一阵晕眩,心中一片迷茫、一片怅然、一片灰蒙。

我磕了这么多头,也未磕见觉卧的神圣尊容、母亲裹着皮袍的矮小身躯和格勒日瓦黑宝石般熠熠生辉的眸子。佛啊!我心中的太阳,请您以仁爱至极的光芒照耀我愚痴杂染的心灵,让我重新获得本不该失去,却已失去的一切吧!

我自吐蕃而来,将走向人类覆灭之日。

一个男人低沉浑厚的声音由远而近传来,似沉闷的法号声訇然灌入央尕玛和诺雅的耳中。四周灰暗寂寥,除了蜷缩于屋檐下的野狗,便无任何足以使人留意的活动物。广场上幸存的几盏路灯正在吃力地眨巴着眼睛,俨如在向谁暗示着什么。央尕玛真切地渴盼这一声音一直持续在她离开人间走向异域之日,且伴随自己死后的幽灵,可却猝然而止了。

格勒日瓦,今天我带着当年你亲手拔给我的一颗门牙来找你,这颗牙齿上沾着你的血,虽说血迹模糊,但它时时提醒我永世不能玷污用血液浇灌的爱情之花。我还给你捎来了牛羊肉、酥油和许多钱。如果不是为了我和孩子们,你完全不必在他乡异地奔波闯荡。哎,我让你吃苦了。

一个年轻醉鬼晃晃悠悠撞到央尕玛面前。诺雅警觉地贴近央尕玛,张开鼻孔嗅着那个人的身子。那个人不停地打着饱嗝,一股烟酒混合的气体喷向央尕玛和诺雅。

阿西,这么晚了,你一个在这儿——干什么?快——回家——吧,这里——白天是——圣地——,晚上——是鬼城。我要回——回家啦,拜拜

拜拜是什么意思?不会是骂我的吧?

格勒日瓦正在和其他几个商人搓麻将牌,他已经输掉了两、三千元人民币。一个女人肚皮隆得鼓凸凸地坐在他身边,神情憔悴,显得异常不安。

离大昭寺不远处一家二楼上的屋子开亮了灯。灯光自然吸引了夜幕下的央尕玛。几乎在她扭头望过去的同时,大概是夫妻的一对男女随着小孩的哭叫声吵将起来。旋即,央尕玛看到一个女人赤裸的上身,她走到窗口把一块枕头模样软绵绵的东西扔了出来,紧接着一个男人光着膀子在捉住女人头发狠劲往后拽的当儿摔下一个热水瓶,热水瓶恰巧落在枕头样的东西上,没有发出丝毫响声。

诺雅望着惊呆的央尕玛连连吠叫几声后,低着头,甩着尾巴朝来时的方向跑去。央尕玛平生头一次像条狗似地尾随在诺雅屁股后头。诺雅会不会把我领到格勒日瓦住处?倘能如此,我就可以喝几杯热茶,吃点东西,躺在格勒日瓦热乎乎的被窝走进甜美的梦乡。

沐着阳光,浴着温泉,你撑起爱的蓝天,我捧起情的云彩,在碧草与鲜花的簇拥下,我们以赤裸而洁净的灵与肉,筑造情感的宫殿。哎玛嚯,我的格勒日瓦,你拔下一颗门牙,我剪下一撮头发,就这样,我们有了新的居事,草原上有了新的歌者、骑手······

一路上,诺雅遇上了众多爱挑衅的野狗,它不理不睬,低埋着头,走自己的路。它与主人供持着较近的距离小跑着,还不时回眸瞥一眼主人,仿佛生怕她走丢。

央尕玛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跟着诺雅走出黑灯瞎火、阴森怵人的街市巷闾,来到一家大院内。

女作家、鬼神抑或是那拉萨姑娘站在房顶最高处,瞧着央尕玛与诺雅走进来,欣然地点点头,划过一道白漫漫的弧线,悄然消失在灰茫茫的夜空中。

唵嘛呢叭咪吽。

女作家正在构思一部鸿篇巨制,以传诸后世。小说的主题是被人写烂了的藏传佛教阐释出来的奥妙哲理,并以此为契机,充分展现藏民族的文化心态,进而对人类的生死存亡予以全方位的观照。但她总有点拿不准,觉得这类无病呻吟似的题材极难驾驭。她喜欢天马行空地飞奔于想象的天际。央尕玛不知道她的存在。诺雅非常欣赏她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双脚。

央尕玛在诺雅忠实的引领下,一大早就来到市中心地带。

八廓是拉萨的心脏吗?这里麇集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朝圣转经者和生意人,还有东奔西窜、傻气十足的金发蓝眼异教徒。熙来攘往,人声鼎沸,掀起层层聒噪声浪。绵绵不绝的人流散发出草原上从未有过也永远不会有的怪味臭气。央尕玛背着简便的竹制背架,用长袖口捂着鼻孔糊里糊涂地挤进人群的洪流之中。在女作家看来,央尕玛的眼睛始终游移于朝拜、观光、经商、乞讨的人流中。然而,央尕玛无心观赏道旁货架上琳琅满目的货物,也不想留心自己以外的任何女人,而只想在某个男人脸上瞅见格勒日瓦的影子,哪怕,只见一星半点的相似之处都足以使她感到慰籍、惬意。

央尕玛迈开轻捷、紧实的步伐走着。走啊走啊,总走不到一个终点,总走不出这倒霉的环形街。记不清究竟循着人群转了几圈,在那杆挺拔的经幡下歇了几回。她只觉得一个男人的身影在她眼前时隐时现。

根(师傅),格勒日瓦住哪儿?

“······”

阿琪(大姐),格勒日瓦的商店在哪里?

“······”

诺雅,你能找到他吗?

————

格勒日瓦,你在哪里,你看得见我吗?

她的嘴唇颤动着抽搐着。她感到撕心裂肺的悲哀。因为,她所爱的是个在她看来值得一爱的人,故此,她调动全身心每一个细胞爱着他,而且曾在爱河的最深处欢畅地潜游,轰轰烈烈,死去活来地将里里外外都翻给他看过了。然而,现在连他的影子都见不到。

唵嘛呢叭咪吽。

别急,你别急啊。那个身着袈裟,头戴红黄相间的现代太阳帽的人,将两颗骰子放进装擦脸油用的已褪色的圆形铁盒中,用黑瘦的双手摇动着。凹陷的双眼眯成一条缝,透过老式墨镜盯着格勒日瓦拿钱的手。然后小心翼翼地启开铁盒,极其郑重地琢磨起来。格勒日瓦看到两颗骰子的骰面分别为四个骰点和六个骰点,一共落了十个骰点。他有些紧张地等待着那人解答。那人合上铁盒,神秘地看着他道:

你为俗家之人,从你油光欲滴的嘴唇和这对雄鹰展翅般的大耳朵看,你定是个有福之人。具体点说,是个大商人。对吧?不用说,你的一生铺满了金砖银条。说毕,他急忙转对另一个人占卜。

格勒日瓦恭恭敬敬地将手中的十元钱投进那人的钱袋,随即又从钱包里取出三十元攥在手里:

仁布齐(大师),您再说说我家人怎么样,我想把妻儿接到拉萨,不知会不会中邪气?

这次卦师不用骰子,改用了另外的卜法。他慢条斯理地翻开满是污迹的经文,看一眼合上,又轻轻地翻开瞧一眼,重又合上,嘴里吁出一口气:

你家乡南面有座岩石山,是宗喀巴点化的神。倘若你要把妻儿接到身边,就得先请喇嘛念诵《禳灾经》、《陀罗尼集》、《皈依七十颂》等等佛家诸经典。还要到觉康供百盏神灯,最好供千盏,面朝西方祷告。同时应在转经路上多煨些桑火,要用甘丹康巴(甘丹寺座落在旺波山上的蒿草),可能的话,不,应该到神湖观瞻占卜一下,便知吉凶如何,否则会招来不幸之灾。你自己看着办吧。哦,观湖只能等到来年萨嘎达娃(藏历四月份)。好了,你可以走了。

格勒日瓦完全有钱依卦师所言去做,但没有工夫去做那么多事儿。经一番思忖后决定不接妻儿到拉萨。可是为了多找几个女合同工,他便到大昭寺供了神,还特地给三大寺的所有活佛、扎巴每人布施了一元钱。

唵嘛呢叭咪吽。

央尕玛走进大昭寺,给各尊佛像献上阿西哈达,往供神杯中添加大块大块的酥油,还向佛像座子上放了许多钱。

愿仁慈无比的三宝辅佑我快快找到丈夫。她被千百盏酥油灯火淹没于各殿堂内,这里是光的世界,仙境有这般美吗?我走进来了,还要走出去吗?假定我是拉萨人,就会天天来这儿朝拜。我太没福气了。

女作家手捧十余条哈达,挨个献给各尊佛像。她紧跟央尕玛身后,不时向她打招呼,诺雅嗅到了她身上香水味与女性特有的气味混杂一起的一种不曾嗅到的怪味。它摇着头,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鼻腔显得极为不适。

央尕玛绕大昭寺转了整整六圈,她数过。她不觉得有多累,但总想在那杆经幡下多待一会儿,因为她坚持认定母亲就是死在那杆经幡下的。于是,她倚着经幡杆而坐,伸开一条腿,懒懒地打个哈欠,眼中噙着泪水,抚摸起诺雅的小脑袋。诺雅把脖颈长长地伸在央尕玛的大腿上,舒坦安闲地闭上了双眼。

一男一女摽住胳膊朝央尕玛这头走来。女的身着长得拖地的新式呢制藏袍。脚上是一双进口高级平底皮鞋。她的肚子隆得高高的,腰部成弓状,俨然一只高贵的蚂蚁太太。本来她长得比邦锦花还秀气,可不知为什么,脸上长了数不清的茶渣似的东西,别人管那叫做褐斑什么的。男的一身牛仔衣裳加一双棕色皮鞋和一顶浅蓝色礼帽,一副西部牛仔样。只可惜他没有挎枪牵马。看那罗圈脚迈开的怪模怪样的步态,他一定在马背上摔打过。

他们摆出一副儒雅阔绰的样子,给坐在路边行乞的人们逐个施舍数目相等的钱。

我不是乞丐,请把钱收回去。央尕玛抬眼看着他俩。

对不起,我们并不······”他们解释。

好心人,请帮帮我找个叫格勒日瓦的人。

他是你什么人?女的关切地问。

是我丈夫,在拉萨做生意。她站起身来。

做生意?女的艰难地喘着气。

对。央尕玛的眼里充满着希望的光泽。

男的几乎在央尕玛抬眼的同时溜开了,走远了。

我认识一个叫······”女的吞吞吐吐道:可他······我不认识他,再见。说毕急匆匆离去了。

央尕玛愣愣地望着那人的背影。刚才那男人?那罗圈脚?那女人怎么也认识一个叫格勒日瓦的?天下竟有这等蹊跷的事儿?

阿琪,请等等我。央尕玛追了过去。到一个巷口拐角处,那女人便不见踪影了。

诺雅甩着尾巴,翕动着鼻子急促地钻进一条狭长的巷子。央尕玛也紧跟在它的身后。

诺雅加速了,连跑带跳将央尕玛远远甩在后头。

狺狺狂吠声夹杂着女人的尖叫声把央尕玛引到了另一个拐角处。她循声追赶,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匹跑累的马,嘴里不停地发出咴儿咴儿的声音,她累出了一身汗,随身带的行囊沉甸甸地滑向臀部,偏偏这厚重多毛的长袍又在捉弄她,使得她难以迅速追踪。

诺雅,你可真了不起啊,我的宝贝。

诺雅咬住一个穿藏装女人的裙摆,死死拖住不放。

快放开她。央尕玛唤了一声。

阿琪,求求你告诉我······”央尕玛央求道。

告诉你什么?那女的转过脸来。

认错人了,实在抱歉。央尕玛傻眼了。

女作家抑或是那拉萨姑娘也可能是仙女的那个女子已经找到格勒日瓦。其实她早就认识他,她想把自己知道的有关他的事情讲给央尕玛,只是找不到恰当的方式。

街上行人渐渐稀少,变得山谷一般空旷、寂寥。央尕玛凄凄惶惶,悒悒郁郁地踯躅于大昭寺广场上。诺雅是条不错的狗,是草原人的忠诚卫士、保镖。有了它,还有什么可悚可怖的?草原是怕的是今生造孽,死后灵魂得不到超度,而落入十八层地狱受种种煎熬。

唵嘛呢叭咪吽。

央尕玛走累了,看累了。她感到腰酸腿软,假如再往前走一步,哪怕走半步,都要像根失去支撑点的经杆,随时倒下去。可是她的脑子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疲惫,还在一个劲地想着白天遇见的那对给行乞者施舍钱的男女。格勒日瓦,难道······为使她得到些许的休息,诺雅用牙齿咬住她的袍角,使劲地往后扯。

央尕玛在捶腰的同时转过身来,摸了摸诺雅圆溜溜的脑袋,接着坐了下来,摆弄起它的一只耳朵。

她走向漫无边际的冥想之中,下意识地把手伸进怀兜最里边,像医生给患者号脉似地将手指头按在包有格勒日瓦门牙的小布袋上摸来摸去。希望这颗门牙顷刻间变成他的整个身体,与自己融为一体。

遽然,一股股美妙的声浪由远而近向她袭来,把她领入了悠长的梦境。

一位身着轻纱,头戴珠冠,额头下端点有朱砂痣,双眼闪着绿光的仙女弹奏着琵琶飘然而来。一声声哀婉悠远的乐曲划破世间的寂静,向众生灵昭示着一个永恒的主题——莫道人间苦,天界亦如此,苦乐缘自心,万物皆轮回。接着她在苍茫的天宇间划过一道清晰的弧线,踩着空气中的微尘轻盈地飘落下来,拨动着琴弦,在央尕玛头顶翩翩起舞。倏地,她弹出的每一个音符与跳出的每一个舞步都在相互交叠着,变幻着,发出银铃般的声响,化作女性窈窕的身姿小隐在灰朦朦的天幕上。央尕玛急切希望这一身影连同声音再度出现,她无法静下心来等待,便啊啊哦哦地喊了开来。几乎与此同时,她发觉头部痒痒的,每根头发都在激烈地相互撞击着,恍若万马奔腾,短兵相接。她不得不怯怯地抱紧诺雅,将头缩到极限。

央尕玛,你别害怕。我是托身于女作家的妙音仙女央金拉姆。我给你看样东西,不,你看不懂,还是由我来念给你听,等听完后什么也别想,赶紧回到你的草原上去吧。

一个发自央尕玛发间的声音。诺雅轻轻碰了碰央尕玛,示意她镇静些。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格勒日瓦?

在哪个单位工作?

没有工作,做买卖。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看医生?

······”

你不愧是个男子汉哟。

嘿嘿。

为了几分钟的兴奋,竟可以不要身子啦。

行行好,请治好我的病,日后定当重谢。

你以为有几个臭钱就可以胡作非为?趁你的身子和那玩意儿还没烂完赶紧打针治疗。打过青霉素吧?先去做皮试,鼻梁已经塌陷得够可以的了。

嗳嗳嗳。

记住,不要跟自己不了解底细的女人那个。

接着好像是说,格勒日瓦把一大沓钱塞进了那个医生的衣兜。医生眉飞色舞地揣摸着、鬼知道那个小子的病会不会痊愈,这钱······不错。哈哈哈······但愿他继续拿钱买病,花钱治病,没完没了。

总之,格勒日瓦很有钱,找了许多女人,最终成了疾病缠身,穷途末路的人。

诺雅听后想开怀大笑,想永无休歇地大笑。

可是央尕玛却大叫着————,猛然从梦中醒来。她睁开眼睛望去,夜空如同黑炭抹就,不见半点光亮。

蓦然间,她伸开十指在静得让人心寒的黑暗中急切切地摸寻着诺雅的身体,紧抱住诺雅隐隐哭泣,泪水似泉涌般潸潸而下,滴落在诺雅头上。

唵嘛呢叭咪吽。

格勒日瓦的心绪乱入一团粘着刺草和羊粪的山羊毛。他一会儿躺在床上,望着花花绿绿的天棚发呆,一会儿又忽地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吸烟。一想到在街上那场与央尕玛的邂逅相遇,他变得更加惶恐,局促不安。

他从床底下拿起一瓶啤酒,对着瓶口咕咚咕咚地狂饮一阵后,像个搏斗场上回击对方的猛士,紧攥着大概剩有不到三分之一啤酒的瓶子,晃了晃整个身子,嘴中不停地打着不怎么惬意的饱嗝。之后他把酒瓶随手扔到门背后,大声地动情地叫了一声我不是格勒日瓦,我早就归天了。这是一只小猫从床底下窜了出来,惊恐地溜出了门。他走到门口朝酒瓶踹了一脚,把门咣地一声关掉后又从床底拿上一瓶啤酒,跟刚才一样用虎齿启开了瓶盖。不同的是不只是因为他膨胀的情绪稍稍冷却下来了,还是处于别的何种原因,这回他把啤酒斟进精巧别致的玻璃杯中喝将起来。

他接上一支香烟,狠劲吸了几口,吹出圆状烟圈。看上去,既像是表明自己在人间吃的三十余年的饭全等于零,又好想再说他跟央尕玛之间已经划上了不该有的句号。

房间里充斥着烟酒混合而成的另外一种说不清的气味,浓烈而刺鼻,与房中具有浓厚宗教色彩的布局形成强烈鲜明的反差。

他彷徨地望着怀中吱吱作响而又显得几分平静的酒。这细小如珠,晶莹透亮的啤酒泡沫眼看着就变作静悠悠的泉水清澈如镜。

格勒日瓦躺在泉水里,微闭着熠熠闪动的双眼,仰望挂着一轮金色太阳的碧空,让心灵的雄鹰展翅翱翔,企望爱的银色帐篷搭在高原洁净的蓝天上。

格勒日瓦,闭上眼睛,不许朝我看。哈哈······”

央尕玛蹲在泉边,迟疑地褪去身上的袍裙、衣裤,闪着猫眼石般亮莹莹而又传神的眼睛,再一次朝格勒日瓦瞧了瞧,然后弯曲着纤细的腰肢,用双手捂住下身,背着格勒日瓦,羞怯怯钻入了水中。

央尕玛,你别这样,快来吧。我们······”

格勒日瓦极力扑打着正在心中燃烧的欲望的火焰。他的心扑嗵嗵直跳,喉管里火辣辣的在冒烟。

央尕玛低埋着头,抱紧双膝,嘴角挂着带有几分羞涩的幸福的微笑。心中暗自庆幸着:

他是条真正的草原汉子,我得到了。

格勒日瓦抑制不住内心的焦渴与冲动,便地一声从水中站起身,扑过去,把她从背后搂住,在她身上狂吻着抚摸开来。

央尕玛眼中盈满泪水,深情地望着他:

你发誓我们永不分离。

格勒日瓦看着央尕玛水汪汪的眼睛道:

我发誓,假如我背信弃义,草原上就没有我骑的马,我对三宝起誓。

俩人倚偎在水中泡了良久。

阳光下,溶溶的泉水泛着耀眼的金光。泉边的石头攒动着,跳跌着,欣然窥视着这对青春男女,恍若他俩是置身于水晶宫中的艺术品。

出浴后,他俩在铺着袍子的草地上扭作一团,粗喘着,呻吟着,如醉如痴地享受了纯洁、欢跃的肉体。

之后,他俩重又对着圣洁的天空发誓,立下了最最动人的山盟海誓。央尕玛剪下一撮秀发交给格勒日瓦,以做坚贞不渝的爱之信物。而格勒日瓦利索地拔下一颗门牙,郑重地搁在央尕玛的手心里。便光着身子在草地上欢快地奔跑、雀跃、跳动。

央尕玛畅快的笑声咯咯地飞向高空,传向广袤的草原,回荡在三届之间······

格勒日瓦如梦初醒,长长地嘘了口气,不自觉地从箱子里取出包有央尕玛头发的一卷哈达,沉思起来。此时酒杯中的泡沫全然消遁,与格勒日瓦的情绪一道平静下来了。

她是个难得的好女人。我是有罪的。他愧疚地想着,如果不是钱财,央尕玛,你诅咒我吧。

草原上没有我骑的马。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唵嘛呢叭咪吽。

央尕玛的脸上失去了微笑。那原本红扑扑的脸颊没有了血色。倘若她静静地坐着或躺着不动,人们就不会以为它是个活人。

诺雅没精打采,瘦的实在见不得猴子。

不朽的色拉山脚下座落着不朽的色拉寺。人们仍在佛的掌心里徜徉。我,也在其中。

神圣的央尕玛已经连续三天叩拜了马头王。

马头王任凭怎样绞尽脑汁,也想不起在雪域圣城中有个叫格勒日瓦的男子,就像格勒日瓦不留意马头王的存在一样。

诺亚不再为央尕玛啜泣流泪,只为色拉寺紧挨着色拉天葬台而纵情舞蹈。

阿西,他是格勒日瓦。

不,他不是我的格勒日瓦。

我是格勒日瓦,可你不是我的央尕玛。

央尕玛跟在那女人和格勒日瓦后头在寺中朝神拜佛。诺雅在央尕玛留下的每个脚印上分别画着?和?图样。女作家隐形于央尕玛发间,默记着这两个图画。那女人在给供神灯添着酥油,嘴中念念有词地祈祷着什么。央尕玛作为托庇者将两千元卖牛得来的钱交给寺庙住持,为找到格勒日瓦而喃喃祷告着。格勒日瓦在乞求三宝抚慰自己的灵魂。

央尕玛走出寺院,在门口撒了一泡热气腾腾的尿。尿带着她对格勒日瓦的一片痴情化作了草原上的溪流、泉水。水往下流,尿未必如此。

色拉寺喷涌着生死的光流。雅鲁藏布仍在奔腾,一如女作家的情感之水。

唵嘛呢叭咪吽。

一位老僧肩扛着一大沓厚重的经书离开大昭寺朝客运站走去。女作家凝视着他的背影。老僧伴着邮电大楼干涩的钟声,晃进汽车轮下安然地躺下了。血液,殷红滚烫的血液喷溅于过往行人的脸上、身上。经书飞散于圣城上空,不是贝叶经,而是印在内地产的现代印刷纸上的长条经文。

诺雅嗅了嗅老僧身子。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和自己画的?、?上的气味相同的气味。

诺雅悲凄地吠叫着,眼角被五色泪水湿潮了。

格勒日瓦未死,央尕玛却由?走入了?形图中。

女作家注视着慵倦俗气的天空,自言自语:

死亡——再生的舞蹈。我愿众生之痛苦,是岩石上的草屑.

我的梦不但没有终止,而且一定会永无休止地延续下去,更何况雪野上还会有混合的气味。

唵嘛呢叭咪吽。

 

(原载《西藏文学》1994年第3期,《民族文学》1994年第8期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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