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对平凡的生活表现出一种哲学式的惊讶
主持人:纪录片《归来的局外人》对木心先生做了一个梳理,您在创作这个纪录片以前也广泛地阅读了木心先生的作品。现在这个纪录片,你觉得完成了心目当中的比例是多少?还有哪些问题你觉得该解决而没有解决的?
杜鑫茂:首先先要感谢三位老师,陈丹青老师、李静老师还有牛龙菲老师,而且陈丹青老师是远道而来,今天下午刚从上海过来,牛龙菲老师也刚从广东过来,都非常辛苦。
这个片子在开始做之前,我有一些设想。是去年10月份,陈丹青老师的木心美术馆即将举办开馆仪式,于是找到我们凤凰文化,希望能进行合作报道。我跟我的制片人胡涛先生都觉得这个选题值得做成一个纪录片,当时我记得木心先生他的祭日在圣诞的前后。我们到时刚好能以此为契机推出来,所以就决定作这个纪录片。
刚开始做这个片子的时候,我只在两三年前读过木心先生的《文学回忆录》,他的其他作品我是真的一本没有读过。因此在那之后就是疯狂读木心的书,在很短的时间内读了很多。读完之后重新回顾了一下,感觉给我最大冲击的还是《文学回忆录》。印象很深的,尤其是梁文道老师写的一个序,题目叫《文学,局外人的回忆》,在三年前第一次读的时候已经给我很深的印象。所以当时就决定在把“局外人”这个点捞出来,深挖下去。所以这个的“局外人”这个主题就这样定下来。另外一个主题是“归来”,其实这也是我对自己的一个疑问,就是木心先生他究竟是归来没有呢?我们在片子里面也看到不同的老师会有不同的看法,我当时希望在做片子的过程中寻求我的答案,所以把“归来”加入到了片子的主题里。大家在看完纪录片之后,相信自会有自己的答案。
这个片子等到成片出来之后跟我的预想是有一定差距的,因为我需要动用各种方法去打破这种众说纷纭的局面。然而我们已有的木心生前素材非常少,只好去用好每一秒的素材把木心这个形象捏出来,这是比较费功夫的。很感谢丹青老师给的《最后一课》的素材。之前看《文学回忆录》里的最后一章就是“最后一课”的文字版,已相当引人入胜,直到在故居纪念馆看到了木心先生的最后一课的视频版本,才知道木心是这样的一个幽默老头。非常感谢丹青老师将视频授权给我使用。
这个片子整个制作时间一个半月差不多,这对一个纪录片来说是非常非常短的,因为我们当时是为了掐这个四周年的时间点,如果制作时间更充裕的话,我希望能够收集到更多素材。我们片中看到的那些木心先生的采访,都是从纽约两位电影人拍摄的木心纪录片里面摘出来的,希望能给观众呈现更立体的木心形象。但是如果按照我们这样的规模来说,这个片子的效果已经达到了。
主持人:陈丹青先生一直致力于向广大国内读者们推荐木心。刚刚在片子当中您有一句话,说在木心先生身上读到过一个当代作家文脉没有“断”,就是这句话丹青先生就是只说了出来但是没有解读,在这儿我想把这个问题抛给牛龙菲老师,想请您为大家解读一下,究竟我们该怎么理解这个没有“断裂”?
牛龙菲:有关“文明”,我用三个术语来表述。一个就是“文化”,“文化”过去都是当名词用的,但是我把它当动词来用,也就是“文而化之”,就是以人的操行、行为来改变人,改变世界。“文化”的产物有某种样式,有某种造形,这就是“文象”。为什么不说“文物”呢?“文物”很容易单纯理解为物质产品,而“文象”则既包括物质层面,又包括精神层面。“文象”里面就有“文脉”,“文象”里面储存了很多信息,一代一代传下来就成为一种“文脉”,一种从古到今流传不息的“文脉”。这个用《诗经》一句话来说最好:“伐柯伐柯,其则不远”。砍斧头把呀,砍斧头把呀,其实斧头把的样式,那个“则”,就在你手里。“伐柯伐柯”,照着你手里的斧头把,砍一个新的斧头把。这个砍的过程就是“文化”,砍出来的新斧头把就是“文象”,这个斧头把里蕴含着的斧头把的式样,一代一代传下去,就是“文脉”。
西方有一个学者,卡尔•波普,他有“三个世界”之说,就是在人和自然之外,人类创造了另外一个世界,“世界三”,这个“世界三”就是“文象”的世界。这个“文象”世界,贮存在人类体外,逐渐形成了延绵不断的“文脉”。许多人说,文脉已经断了。其实,只要有二三素心人,二三有心人,这个文脉就不会中断。文脉需要天才来承续。木心就是一个华夏文脉的继承者、传承人,在他身上文脉没有断。文脉从来没有断过。木心先生说过:“爱默生觉察到美国的文化从社会表面看是荒漠的,街道上没文化,店铺中没文化,娱乐场所更没文化,然而文化还是在流,在生活的底层流,所以只好称作‘潜流’。”“如果有一时期,降生了几个文学天才,很大很大的,‘潜流’冒上来扈拥着‘天才’,那成了什么呢,那便是‘文艺复兴’,或称文学的‘盛世’,‘黄金时代’”。文脉从来没有断过。历史关头,一个天才,一本经典、一段戏文唱词,一番渔樵闲话,几个素心之人,几株民间草根,也许就接续了藕断丝连之文脉,也许就延绵了风雨飘摇之文明。木心就是这样一个关键的枢纽性人物。
主持人:谢谢牛龙菲老师,李静老师和这个刚刚片中出现的孙郁老师合编过一本《读木心》,那这本书是比较早的一本关于木心文学的评论专著。自从木心先生被越来越多的人了解之后,声音也越来越多,除了很多喜欢木心的人,很多赞美木心的人,也有对木心先生的文字提出质疑的人。但其实不外乎是几点,一方面就是肯定了木心先生的文字,有一定的灵性,另一方面总体而言木心先生的文字是随感式的东西比较多,那这种东西一般作者作者总会避免。而且如果像诗歌像小说这种题材里的随感式文字太多的话,就题材而言的话就不算那么合格了。
另一方面,木心先生的走红其实和现在整个社会的这种小资式、消费式的阅读趋势是相关的。李静老师作为木心的文字的评论者,您怎么去回应?这种东西对我们喜欢木心先生的读者而言,我们真正应该注意的问题所在究竟是在哪里?因为人无完人,木心先生的文字肯定不是那么完美。
李静:关于木心的争论,从2006年他在大陆出版作品到现在就一直没有停息。我自己是这样看的:木心的文字的确有一种美文的特征,而美文的同义词似乎就是“轻”和“浅”,是就事论事。但是我看木心的作品是把它放在一个坐标里看的,它的表层是一回事,它的骨骼是另外一回事。木心是一位内在自我敏感、丰富而浩瀚的作家。他能在微妙纤柔的句子中,举重若轻地表达他对世界整体的看法,或者说对世界总体性的独特意识。是否有这样一种独特的意识,是否能在写作中将这种意识化作独特的艺术形式,也就是说,当你创造一个故事,或形象,或意象,或表述一个念头,它们是否能隐喻出一个独特的整体性的世界想象,并散发出你独有的意味,决定了你这个作家的位阶。这是一种微妙的飞翔的哲性,与那种捆缚在地上的就事论事的文学相反。木心绝不是一个就事论事的作家。可能读者会只见他美文的肉体而不见他哲思的骨头,因为他喜欢用譬喻的方式说话。而他自己也说,象征隐喻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对他由表及里的理解,实际上是靠你的直觉和思想一起来工作的。
文学其实是作家天性的外化,它和学问有关系,但不是致命的关系。学问知识不是文学的本体,顶多是材料,作家的自我天性跟他的世界意识的结合,才是他的艺术的本体。在我看来,木心的成就第一是诗和俳句,它们是他的天性的绝妙外化。然后才是随笔。
木心常常说:“呈现艺术,退隐艺术家。”人们批评他的作品里“我”太多,其实那些“我”只是作品的主人公而已。作品主人公当然可看成作家自我的分身,木心作品里的“我”,也仅仅是这个意义上的“我”。
木心作品最大的特征就是“惊讶”——他对平凡的生活能表现出一种哲学式的惊讶。这个态度是一种开启性的态度。很多人热爱木心作品,可能就是因为它们点燃了读者心中的“惊讶”。在《归来的局外人》这个纪录片里面,木心说“一种童真的目光是非常重要的”。其实童真的目光就是一种“惊讶”的能力,是一个哲学家的能力,也是一个艺术家的能力,这种能力不是任何一个写字的或者是搞创作的人都会具备,恐怕只能是天才独有的。
陈丹青:木心走了,我有一种说话方式从此失去了
主持人:那木心先生不只有《从前慢》,不是只有《文学回忆录》,他还是一个画家,而往往现在很多读者会忽略的一点。但这有一个技术难题,就是文字我们一般人都可以读,甚至可以读懂,但是画往往我们不是看的那么明白。丹青先生自己就是画家,您推荐木心先生,但是从来没有详细地聊过他的画,今天能不能给大家讲一讲木心先生的画作呢?
陈丹青:画作不太好说。在座有没有哪位看过木心的画?去过木心的美术馆或者故居纪念馆?
观众1:丹青老师好,我参观过木心故居纪念馆,中间的那个馆应该是绘画馆。说实话我就是一带而过去看的,印象最深的是生平的馆。我是看了《文学回忆录》之后专门去的,去了之后我非常难过。那天天气很热,外面特别热闹,还有蝉鸣声音很大。因为乌镇是很热闹的一个地方,但是木心的纪念馆其实人不多。我就在台阶上坐了大概有两个小时,感觉特别难过。
陈丹青:木心成名非常晚,而且因为文学成名,他去世后,大家的印象是一个文学家死了。大家只是听说他也画画,但看不到他的画。这是他的命运。你很难找到一个画家,一辈子从来没有在母国展览过。当然,他十多岁时曾经在杭州参加过小型展览,但那是解放前的事情了。此后五六十年,直到他死,从来没有在中国任何地方开过展览,所以你要认识他的艺术,比较困难。
比方说北京炎黄美术馆,有黄胄,北京画院,有齐白石,有李可染。上海有刘海粟美术馆,等等……在座不一定是画画的,但都知道一大堆名画家,哪怕从来没看过他们的画。
可是木心很特殊,他79岁才开始有一点点名气,死去后,名声扩大了一点。但是他的画作公开,实际上今年才刚刚开始。我相信在座对他有好感,特意跑来看这个纪录片,但还是没看到他的画。我只能说:大家有兴趣,请到乌镇去看看他的画。这是第一。
第二,他的画册很有限。今天木心丛书的责任编辑曹凌志在场,木心的每本书都是他仔仔细细编辑的。他也编过一本木心的画册,散在各地的书店,销量一般,反而在故居纪念馆和木心美术馆卖得好,因为观众已经到了乌镇,那就买一本。目前对木心感兴趣的人,只有一小撮,这些人里更小的一小撮,已经有他的画册——这是刚刚开始的过程。
趁着美术馆开馆,我不该缄默了,我开始写木心的绘画。熟悉我的朋友应该知道,我没有评论过木心的文章,也没有评论过木心的画,我只谈跟他交集的回忆。但我到底是个画画的,我写他的画,会有意思。目前已经写了几千,应该会有上万字,发表后希望大家喜欢。
主持人:说过了木心先生的文字,说过了木心先生的画,下面说说木心先生的人。刚刚看完纪录片,我个人的感受是木心先生好像是一个充满矛盾性的人。就是丹青老师在纪录片里谈到了,一方面先生他回避这个时代,另一方面他又回应这个时代,他不愿意活在唐宋,这是一个矛盾。还有一个矛盾是,先生本人在谈到“文革让我毁灭”时说,我的反抗“我不”。说这句话的时候,先生目光是坚定的,但声调并不是那么低沉,而且表情带有一点笑意。丹青老师是跟先生的交往是最多的,您的理解当中先生是这样的一个人吗?而且中国人似乎觉得反抗就是硬碰硬,但是先生的反抗方式不是这样的。按您的说法是他保证了自己没有毁灭,迎来二度的青春。这种方式不是那么有力,我想这两点您帮我们介绍一下。
陈丹青:我很高兴今天牛龙菲来了,李静来了。2006年我第一次推荐木心,知道他的人太少。书出来后,读者也有限,说冷话的人,倒是出现了。很少有人能够欣赏木心,牛龙菲和李静就是。北京有几位,上海还有几位,不超过十个人,在当时给了我勇气。十年前,大陆不超过十个人支持木心。理想国主编刘瑞琳果敢决定出木心的全集,当时谈论木心是困难的事,到今天其实还挺困难的。通常都会说他很小众,喜欢他的人,又会说他是个矛盾的人,寂寞的人。但是对我来说,木心是很好玩的人。
如果在江南生活过,对老一辈江浙人有了解,你就已经看见木心了。我母亲是浙江人,我在上海长大,小时候满大街都是民国人。江浙一带老先生老太太,都非常好玩。木心写东西字斟句酌,很考究,但他私下里跟我说话的语言,非常市井,很损人,很挖苦,又很忠厚。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比现在的我还年轻,一天到晚讲笑话,他快死的时候,躺病床上还在讲笑话。
老辈人都有这样的天性,贩夫走卒,老革命,老干部,甚至监牢里放出来的人,都非常会说话。现在上海人变了,浙江人变了,都变了,年轻一辈不会逗乐,不会说反话,听不懂语带双关,不会反唇相讥……各地语言越来越同质化,风趣的语言没有了。
木心走了,我最难过是逗乐的人没了,我有一种说话方式,从此失去了。你们要是见过文革期间的人怎样说话,甚至被踩在脚下的那个人怎么回答你,你就会知道那时有一万种语态,来渡过这么一个疯狂的,危险的,侮辱性的时期。为什么现在语言越来越乏味?
牛龙菲:文革的时候我已经21岁,许多事情都记得比较清楚,也包括当时语言的生动性。举一个吕正操的老部下的例子,他是我们甘肃师范大学的校长,叫毛定远。他是怎么面对红卫兵的批斗呢?当时大家集中在操场里,四面高喊口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负隅顽抗,死路一条!”我们这位毛校长不停地朝四方鞠躬,不停地对东西南北四方群众说:“毛主席领导的新社会,到处是活路,到处是活路!”这就是当时老干部被批斗时候的语言,跟你们现在在电影里看到的,在小说里头看到的不完全一样。这只是当时的一个例子。
李静:我补充一下,我想起作家徐星有一句话:“艺术是示弱的,不是用来逞强的”。我觉得这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说出来的话。艺术家如果用艺术或者自己的生命来逞强的话,他不是艺术家,他可能会是一个革命志士,也可能是一个伪道德家。艺术家的使命是创造,是表现人性的脆弱和微妙。所以他可能会以怯弱寻得活路,因为只有活下去,才能完成创造的使命。
陈丹青:传统文脉已断,我是断了文脉的头一代人
主持人:从三位老师抢话筒的效果来看,现在嘉宾都已经进入状态了。那现在就趁着这种状态,我把话筒交给我们今天到场的读者和观众,大家有问题可以提出来。我们不同于别的读书会或者观影会,我们可以陈述一下自己的见解的,但是请一定要简短,因为您的简短可以给别人留更长的时间。然后最好在您表述完自己的见解之后提一个问题,可以指定希望哪位老师回答,如果没有指定我们就请三位继续自己主动回答。然后客气话不用说了,我替大家说“这个纪录片很好,三位讲的很棒,谢谢。”那哪一位先提问?
观众2:丹青老师好,我想问您一个问题。我不知道木心先生有没有跟您谈过张爱玲,他对张爱玲是一个什么样的评价?
陈丹青:他一天到晚谈张爱玲啊,他跟我谈所有作家,包括顾城,海子,他都谈。我看他的遗稿里面,发现他到快死的前两年,还经常写到张爱玲。有一句我记得:“她在空调的冷气中离开人间”。太多了,我一下子没有办法复述。遗稿的整理出版,我和曹凌志有漫长的路要走,还有其他两位编辑,一点一点出。
观众3:我对木心先生包括陈丹青老师有一种就是心理上的亲近感,我觉得我对于传统文脉也有一种迷茫,不知道就该从什么地方去汲取我想要的营养。所以想问在座的老师,像我们这一代年轻人,应该从什么地方去延续传统文脉,我自己感觉它是断了的。
陈丹青:我跟你一样,我也断了文脉。我是断了文脉的头一代人。
牛龙菲:我不大同意文脉中断的说法。很多人都说文脉中断了,其实只要有贮存在体外的信息,只要有人把这些信息内化到自己的心里,文脉就接上了。关键就看你是不是有一颗虚怀若谷的、敏感的、本真的童心。只要有未被污染的童真,只要你真心喜欢,当下文脉就接上了。
如果说文脉中断了,那为什么还会有好作品出现呢?其实,只要有天才出现,文脉就接上了。这和动物不同,老的动物去世了,如果小动物一直没有跟他出去狩猎觅食,“传统”就断了。人不一样,老子死了,老子的著作还在。你读了老子的著作,你被感动了,你真读懂了,这个文脉就接上了。木心读老子,能够从字里行间看出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所以木心说老子是古今中外第一大智者。这句话我是非常同意的。这次我到泉州去又看了清源山老子像,和我三十年前看到的时候一样被感动,我仍然觉得老子是古今中外第一大智者。我觉得在那个当下,似乎文脉在我身上又接上了,所以我不大同意文脉中断这个说法。文脉中断是一个表面的现象,是被一种外力强化的阻隔,但是不可能真的中断。正所谓“一脉文心传万代,千古不绝是真魂。”
观众4:我特别羡慕陈老师这样一位很好的老师。我看了纪录片以后,感觉就是木心先生是拥有孩童精神的人。您觉得他像上个世纪的江浙人,其实从我来看,木心先生的眼神里没有这种时代的痕迹,他好象一直是一个很自由的一个时空存在。这个不是说我多么了解他,就是从刚才的纪录片里解读出来的。到最后他回来了,我好奇的是他因为对纷争是有探索吗?
陈丹青:你看不出他是哪个时代、哪个地方的人,木心会很高兴。他在文学绘画中就是希望抹掉这些,留下无时间的作品。
你们都太浪漫了,很多人问我这个问题:他这么自由,为什么还要回来-——很简单嘛!老了嘛!你要是老了,70多岁了,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你家乡邀请你回来,你当然会回来。
你们读了点书,就这么浪漫,人情世故是最简单的,没那么多解释。 很简单,天黑了,你就回家了,你不能说“我有需求现在要回家了”。读书读傻了,开口一堆词汇,拿词汇去量这个世界,量来量去,量不对。
主持人:刚刚纪录片里木心先生一句话“这个是我六十七岁时候讲的,希望能到你们自己六十七岁时候来看,因为年龄是非常奇怪的。”道理其实是一样的。
观众5:我们都是北漂,是漂泊者也是流浪者。特别想听您讲故事,请问您在听木心老师讲课还有别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您印象中很深的一些他比较有趣比较好玩的经历还有哪些。
陈丹青:《最后一课》的纪录片都拍下来了:我们听他讲课,不断狂笑。我跟他相识将近29年,有将近十年几乎隔三差五在一起,好玩的事情太多了,记不得了。
观众6:丹青老师好,您说您的童年记忆里有很多民国人。那个时候人的一种精神面貌现在在上海还存在吗?那个年代的人跟这个年代的人,您觉得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陈丹青:民国人差不多都死光了。除非最高寿的,活到九十多岁,一百岁,但基本上都死光了。
观众6:我是说就是生理意义上的如果不存在的话,就是他的那个精神,还存在吗?
陈丹青:民国有四万万同胞,我没法告诉你什么是他们的“精神”。我只知道我小时候,上海弄堂很生动,坏也坏在生动,好也好在生动。我这么讲已经不生动了,那是无法呈现的。很简单的办法,你们愿意看老电影的话,从《十字街头》一直看到1965年之前的电影,你就看到民国人什么样子。
我参加过南京的民国电影研讨会,我做了个定义:民国电影不是到1949年结束的,而是到1965年。因为1965年以后电影中断了,文革开始。而1965年以前,重要的电影,重要的明星,重要的导演,全是民国人。现在的新导演拍谍战,拍民国,拍上海滩,看两分钟就不想看了。
你不要去想象民国人什么样子,你就看看1965年到1920年的电影,全部是民国人,活色生香。我羡慕欧洲人,他们还能看二战的电影,看19世纪的电影。他们也可能觉得不像,但可以传递的景观、人的样子,大致还在。我们这里中断得厉害。现在不要说拍不像民国,要拍20年前改革开放的质感,都拍不像了。
《老炮儿》为什么火,因为终于有一张老脸在演,经得起啃,经得起看。我们的银幕,这样的真脸太少太少,真实太少太少。我不相信我们现在拍一个1992年的生活,能不能像,真的,别说1962年,1942年,连1992年的质地,都拍不出来。
在这个意义上,文脉断得一塌糊涂,继续在断。我相信将来20后的孩子演你们90后都演不像了。有一种伟大的力量支配我们:就是迅速忘记,迅速删除。
观众6:那您是觉得当代人的文学作品没办法清晰地记录这个时代吗?
陈丹青:记录肯定是有的,但要看怎样记录。大家看过英剧、美剧,你会很佩服。《唐顿庄园》这帮演员,没有一个当过贵族,没有一个在那样的桌子上吃过饭,没有一个伺候过公爵。可是太像了,英国人也看得停不下来,什么道理,你去想想看。
观众7:丹青老师您好,我想问一下关于《文学回忆录》以及众多木心出版的作品,被删减的部分多不多?
陈丹青:很少。只有一点点,删的很少很少。
木心:我左手晃着摇篮右手执笔书写
观众8:非常感谢,那其实我想问的这个问题可能不是特别浪漫,但是可能很多读者包括电视机前的读者可能会比较感兴趣,就是说作为一个就是对木心老师之前不是特别了解,但是看了这部纪录片之后希望去了解他,以及他的作品的人来说,就是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木心,包括他的作品就是文字啊或者图画,那我想问一下在场的几位老师,包括这个纪录片的导演,就是在你们的心目中是哪一个作品不管是文字还是图片,就是哪一个最能够代表他,就是您心中的他,以及您最想给这些想了解他的这些读者的,谢谢。
主持人:好,也谢谢您,您提了一个非常好的收尾问题。
牛龙菲:我最感兴趣木心的一句话就是“别人煽情我煽智”。刚才我注意到李静老师有一句话“木心有一种哲性的惊讶”。不仅仅是“惊讶”,我觉得他有一种哲性的深邃。但是要理解木心的深邃,需要你本身就比较深邃,否则你不可能理解木心。木心有句话:“大哲无侣”,字面上讲,伟大的哲学家没有朋友、行侣,这句话很一般。他还有一句话“始作俑者,乐其无后。”太狠了!“始作俑者”不是说是有没有朋友、行侣的问题,而是“乐其无后”。但是他还有一句话是“徯我后兮,后来其苏”。完全是矛盾的。后人来了,文明会苏生。我为什么一直坚信文脉不会中断呢?就是人类创造了文象,文象是可以贮存在体外的,人死之后,这种贮存在体外的世界还在,只要有一个天才出现,就会内化它。木心一方面说“乐其无后”,很傲慢的说你们不配跟着我。但是同样又希望“徯我后兮,后来其苏”,后来一定会有文艺复兴,文明一定会再度苏生。这个层面的木心,目前说的很少,这是我最担心的。
李静:要推荐木心的作品实在是太痛苦了,因为他的好作品多数是势均力敌的。如果说一定要选一篇的话,其实我倒喜欢一首诗叫《夏夜的婚礼》,这首诗可能代表他思维的方式和表现的方式,那种骨子里的象征主义。如果说一篇散文的话,我觉得的确《哥伦比亚的倒影》是一篇特别伟大的散文。虽然那篇文章看起来非常长,近万字一逗到底,但是他几乎把自己所有关于人类生命力和文明命运的忧思都放在里面,他自己形容说他是“把思想情感化,把情感思想化”。如果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来说,就是“我能感觉到思想”,木心也有这样的本领。对于思想哲性,他是用直觉、心灵和情感的方式来体会,并且传达的。这是他最为了不起的一点——化重为轻,化大为小,明明在力拔山兮,却像脉脉地唱情歌。他是这样的一个人。
所以,有的人说他是一个小的美文作家,我坚决的不同意。他们只看到了木心轻的一面,却不知道他的轻背后隐喻的那个重的无限之物是什么。那是需要每个人用自己生命的体验来感知的,是要每个人的悟性的。所以我觉得《哥伦比亚的倒影》是伟大的作品。
他的另外一部作品《明天不散步了》也运用同样的手法来写,是另外一种了不起,艺术手法非常娴熟和自觉,是用一种木心化的意识流来写的。另外,《温莎墓园日记》这篇小说也非常经典。
我觉得木心的作品,是用隐喻的方式来表达微妙遥深的主题,是非常个人化和精神化的。他在大和小,轻和重,知性和感性之间的平衡,显示出一种不留痕迹的“化骨绵掌”般的内力。这一点他自己也很清楚。他的《素履之往》是用《易经》里的爻辞来做的书名和内标题。他说他一般不建议人用典,但该用的时候就要用。用典就像往墙上扔一个弹球,是为了将意蕴从过去弹到将来,弹得更远。如果有人说“那我也能弹”,他说:那你弹弹看。真的,你们弹弹看啊。
陈丹青:我不推荐木心的书。我谈过鲁迅,也从来不推荐人家读鲁迅。我不向人推荐书。你喜欢,你会看的,不喜欢,我推荐也没用。但我还要再感谢杜鑫茂、杨文龙还有你们这个团队,在12月21号拿出了这个纪录片。我既意外又高兴,我忙不过来,每年哗一下子木心的忌日又到了,不知道怎么纪念他。所以片子一出来,朋友很早就手机传给我,我看了,非常开心,也非常感动,谢谢!
杜鑫茂:谢谢这位女士,让我终于有机会开口了。今天我请三位老师过来的目的就是让我自己闭嘴的,显然成功了。今天是元月9号,在22年前的今天,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木心先生的《世界文学史》课在丹青老师纽约的家里结束最后一课。我下午又重新翻了一下文学回忆录,发觉刚好是22年前的这一天。
2006年,木心刚好回到中国的时候,有一本叫《名仕》的杂志采访了木心。当时问木心先生说:你作为一个写作年龄超过60年的作家,而你作品现在是第一次呈现在国人的面前,你觉得这样一种出场是算是“迟到”吗?木心先生回答说:你设想一下在80年代90年代能有像今天在座的各位,这样可爱的读者吗?他说不会有。其实我作品正在写的时候,同时我的读者就刚好出生,我的作品跟我的读者是共同成长的,等同于说我的左手在晃着摇篮,右手在执笔书写。所以等到现在,80后90后发现了与他们同年龄的作品。
所以刚刚这个女生说看了这个片子之后更想了解木心,我很感动。我想我的目的就达到了,所以我希望大家在以后的日子里,可以去多读一些木心的作品。说到推荐的话,其实我不是什么权威,但是我还是想要推荐木心先生的《文学回忆录》。因为这本书确实是在最初阅读的时候打动我的。谢谢!
主持人:好,谢谢四位的推荐。与先生们相伴的时光就是过的这么快,我们给最后一个提问机会。
观众9:因为我带着任务来,所以我必须讲出来。我所理解的木心是用自己的方式来记录了历史,创造了自己的文学。现在的这个社会,知识分子和文化从业者过于精英化了,他们所理解和认识的文学也好,历史也好都是不完整的。我来自所谓的四线城市——洛阳,昨天夜里赶过来的。在我们那样一个城市,文化十分贫瘠,甚至连一个象样的书店都没有,更谈不上能参加这样的讲座论坛,是不可能的。但是也有一群人在做着这件事情,我手里拿的这本刊物,我们已经做了四集了。因为昨天来的太匆忙,我只拿了一本。希望能和陈老师分享,希望您能收下。
陈丹主持人:好,我们大家再次给这位读者一点掌声好吧。因为他是从洛阳赶过来的。今天我们大家坐在一起观赏了一部纪录片,片名叫做《归来的局外人》,片子的主角是木心先生。木心先生已经离我们而去了,他实际上已经走远了,他是不可能再归来了。但是只要我们还爱着木心先生,我们能够继续阅读他,继续品味他的画作,那木心先生在我们心里是可以归来的。
木心先生一辈子其实是一个“局外”的状态,但只要他的读者以及未来的读者们始终保持着对他的喜爱,这种“局外”抑或是“局内”的状态也就无所谓了。最后我还要向大家推荐,希望大家以后继续多多关注凤凰视频“创纪录”运动以及凤凰网文化频道。我们都会在挖空自己的心思,尽力为大家推出一些更好的纪录片,更好的文化策划。感谢今天所有到场的所有读者,回去的路上大家小心,希望大家今晚的梦里木心先生都会出现。晚安。
陈丹青:好,谢谢,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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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