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劬颉
言说王栋生,实在是有一定的难度。
这是一个对教育的几乎各要素都已经进行充分言说的人,是一个对教育充满理想主义却又孜孜矻矻践行着的教师。你无法对他进行任何一种简单的评判,因为当你刚要着手之时,他可能已经事先著文回答了你。他拒绝被划入任何一个流派,拒绝被赋予任何一项荣誉,拒绝被纳入任何一个体系。这就是他,作为杂文家的吴非,和作为语文教师的王栋生—— 一个独一无二的独特存在,一个特立独行的思想者、研究者、教育者。
我对王栋生的熟悉,是从一个个教育细节开始的:他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作为对学生的奖励;他为学生上课上到动情处热烈盈框……从他一句句振聋发聩的呼号开始的:“不跪着教书”;“我美丽,因为我在思想”;“人,不能和野兽一样”;“前方是什么?”……从他给学生拟定的一个个作文题开始的:“幸福的高三”;“陌生人,你好”;“猜一猜我有多爱你”……
一
深深感动于他从教30年退休前的最后一节课,和退休后的第一节课。
2010年1月6日早晨,按时起床的王栋生突然发现,自己的一只眼睛看不见东西了。或许是职业习惯使然,或许是疏忽大意,他先是到学校去上了早读课和第一节课。下课后,王栋生很淡定地对学生说:“王老师要去一下医院,我的一只眼睛看不见啦。”然而,等赶到医院,眼底动脉栓塞最佳的90分钟抢救时间还是耽误了。“我不后悔,每个教师都会选择先去把课上完”。虽然,接下来,28天的静脉输液,44天的眼部注射,100天服用中药,10个月的针灸……然而,那只眼睛的视力终究没能挽回。
就这样,王栋生结束了30年的教学生涯。但他,并没有选择从此“退休”。学校安排他指导年轻教师。他也开始编选计划了七年之久的《师大附中文化读本》,一本利用百年校史作为教育资源的精神读本。于是,在退休后的9月份,王栋生又继续站在了讲台上——开设选修课《小说选讲》。
退休之后的第一节课,原本在9月4日,由于种种原因的干扰,一直推迟到10月16日。那天,课7点50分开始,而凌晨4点,王栋生就醒了。在这三个半小时内,他主要做了三件事:一是用残损的眼睛,把课件又仔细看了几遍,把其中的几个环节好好琢磨了一下,毕竟有9个月没有进课堂了;二是把自己打理得整整齐齐,这是对工作的敬重;三是7点40分准时出现在教室门口。我们可以想见:60岁的先生,在太阳初升的清晨,面对着陌生的学生,一个人站在讲台上:他在想些什么?他会想些什么?他想了些什么?
讲台,对王栋生而言,意味着什么?他曾对年轻教师说:“讲台并不神秘,但它是神圣的。在那里,人与人有心灵沟通。在以人为对象的职业中,这个职业最适合有平等意识的人。教育使人变得聪明、有教养,教育者自己要成为智者。不要一味苦干,要多动脑筋,做智慧型的教师。同时,要有一个好的体格,要多照顾家庭,尽可能地享受天伦之乐。再有,要有勇气,敢于坚持,要珍视自由表达的权利。”
所以,当上课铃声响起,伴随的是全班学生自发的、热烈的、长久的掌声……这是期待已久的声音,这是一个献身讲台的教师的再次“站立”。
二
简单地就语文来研究王栋生的语文教育思想,无疑是隔靴挠痒。因为,他的思考远远超出于语文学科本身;或者说,他总是从一个更大的系统来言说语文教育。这一个系统,就是“人之所以为人”、“人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怎样才能成为这样的人”这一立人教育,“把‘人的教育’写在我们的旗帜上”。
自古以来,教师有“经师”和“人师”之分,到了当下,则泾渭分明地转化为“应试之师”和“素质之师”之分。但不管如何,“立人”教育已经成为众多教师自觉和不自觉的追求。而王栋生对“人的教育”的思考,更深入、更彻底、更全面,也更先进。
“人的教育”首先要铸造健全的人格。对一些反人性、反人道的教育行为,如:任课教师为了学生考试成绩,家里有了急难之事也不愿请假;介绍先进教师事迹竟以只爱教学不爱家人为例,等等,王栋生很是不以为然,甚至很是愤怒。他说:“教师应当培养学生懂得爱,懂得善良,教师自己必须要有爱和善良的情感。”“教育培养的应该是健全的人,一个人格不健全的人,即使他有一个极高的‘分数’,对社会对家庭而言,完全可能是一个废物。”
“人的教育”要培养独立思考的精神。王栋生认为,终身学习的立身之本在于独立思考精神—— 一个学生,只有成为一个思想者,他才能有充实的内心,才有可能始终满活力;现今课堂上最缺少的通用语是“我认为”,久而久之,学校培养出来的只是一群精神侏儒,只能培养驯服的思想奴隶。教育者要上课反思,“不敢想,是因为不准说、不能说、不敢说,从指鹿为马的时代的开始,就有了能不能说真话的问题”,“培养学生的怀疑精神,是为他们打下人文底子的重要措施”。
“人的教育”还要培养充满爱和敬重的有教养的人。王栋生始终强调,教育应该明明白白地提出“教养”的概念,“在这个世界上,可以没有贵族阶层,但是不能没有绅士风度;在丧失了绅士风度的社会,文化教育至多也只能是起到油漆的作用——粉饰涂抹而已”。黑塞在《获得教养的途径》中说:“没有爱的阅读,没有敬重的知识,没有心的教养,是戕害性灵的最严重的罪过之一。”他曾苦口婆心地劝诫学生阅读名著,要从名著中汲取力量,“人如果到了十七八岁,还不能认识到人文精神的重要,还没有独立思考的意识,指望进了大学再修炼,性情心灵和教养已经有很多补不了的空洞了”。
独立的思想、自由的精神、高贵的气质、平等的意识,是王栋生一直倡导和坚持的育人思想。比如,在他的课上,多媒体能不用就不用,之所以更愿意使用粉笔,是因为过多的现代化设施可能不利于课堂的自由交流;他喜欢站在学生身边与他们交流,不强迫学生听他的课甚至小睡一下都可以,允许学生不必端正……他说,教学生“心正”,才是首要的。初时,我并不理解他所说的“心正”意指为何,后来,知道先生曾对一个学生说,“因为你已经是你了”,因为“她有个性,有自信,已经像个人一样地‘立’起来了”,才明白,这其实指的是学生的个性。在日常的教育教学过程中,王栋生反复追问:“我们的教育是否保护了学生的个性?”“反思多年以来的教育,我们应当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教育的失败,在于学校没有注重培养学生健全的人格,没有注意培养学生的创造才能,从而使他们在走上社会后,很快消失在为生存而挣扎的芸芸众生之中;他们所学到的东西,往往只能维持基本的生活现状。有意思的,是那些勉强通过我们的教育评价,甚至被我们的教育所淘汰的人,却在这个变化发展中的社会自由地高高飞翔,获得成功。”社会应该要建立起一种能够让这些人脱颖而出的人才机制,学校应该培养和保护学生的创造才能和学习个性,培养学生克服困难的能力,否则,学生走上社会后,很快就会淹没在“为生存而挣扎的芸芸众生之中”。
三
王栋生常常说:“学生需要伟大的教师。”在他的心中,一位优秀的教师,应像《春风化雨》(《死亡诗社》)中的基廷老师那样,让自己的学生学会独立思考,成为站立起来的人。当基廷被学校辞退不得不离开教室时,一个接一个的学生站到了课桌上,大声地喊道:“船长!我的船长!”——教师当追求这样的人生境界。阅读王栋生论及教师的著述——既有杂文的,也有论文的,总是不自觉浮现出三个意象。
第一个意象:“站立”——不跪着教书。
说来,我跟“不跪着教书”还有一点缘分。两年前,王铁军先生为我写过一段评介,其中说到我一篇关于文学教育的拙文提出了语文教学中一个十分重要的命题:“文学教育是指向于‘人的教育’,让学生走进文学世界,让文学走进学生的心灵,这引发我们反思当今语文教学中的‘目中无人’现象,有利于更好地发挥语文教学的育人功能,使语文教学真正成为发展性的教学。……吴非在《不跪着教书》一书中说,‘语文教师应当是思想者。语文课应当担负起思想启蒙任务,谁能想象一个志在立言立人的教师没有自己的思想?’‘语文教师不能跪着教语文,如果教师是跪着的,他的学生就只能趴在地上了’。洪劬颉就是一位‘不跪着教书’的教师。”这样的抬爱实不敢当,但这也警戒我要去思考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教师,如何成为一名好的、有良知的教师。
如何才能“不跪着教书”?概括起来说,首先,要有独立的思考精神。王栋生说:“想要学生成为站直了的人,教师就不能跪着教书。如果教师没有独立思考的精神,他的学生会是什么样的人?”“谁能想象一个志在立言以立人的教师没有自己的思想?”如果教师没有自己的思想、没有独立思考的勇气和精神,他的学生又如何能够有独立思考的意识?如果教师丧失了独立思考的精神乃至丧失了尊严,能靠他去“立人”么?这样的追问,要让那些只是把“立人”当做时髦口号的人感到赧羞。王栋生大声疾呼,“一位优秀的语文教师,首先应当是一位有高度自立意识的思想者,也应当是一位创新者”。独立思考,首先要热爱。他在《教师应有精神追求》一文中,认为以于漪老师为代表的那一代杰出教师之所以在长年从教后仍然能保持对新思想新事物的敏感,对未知领域不停地探索,对教学始终怀着浓厚的兴趣,并永远有一颗赤子之心,全在于他们灵魂中“热爱”的秉赋。只有“热爱”,才能有“独立思考”的兴趣和指向。一个优秀的教师应该是有批判精神的思想者,这是“教书匠”难以达到的境界。即使是读书,也要不跪着读——不要盲从和迷信,不能机械、僵硬到“听任何话都不肯、不愿、不会动脑筋的地步”。所以,他积极倡导,“教师要学会教书,首先应当学会读书,学会思考”,因为,“跪着读,和不读书差别不大”。读了谁的书,觉得他的研究才有价值,有那么多高论闻所未闻;听过某大师的课之后便把自己的实践贬得一文不值,妄自菲薄,自我矮化。这种人也不配做教师。他不无尖锐地指出:“在学校工作里,最可怕也是最常见的现象是:一个愚蠢的教师在辛勤地工作。”因为“一名在辛勤工作的愚蠢的教师,他的破坏作用就大得多。他不聪明,本是他个人的不幸;而当他通过辛勤的工作,把一百多个原本可以变得聪明的学生教育得和他一样愚笨时,教育的不幸就出现了。因为他越是‘辛勤工作’,他的学生越是摆脱不了他”。
其次,要有自己的教学个性。课堂教学应当体现教学个性。王栋生说:“有教学个性的教师,他们的课往往体现着一种独立思考的意识,展现着自己的学养;而一个不善于思考问题的教师,只能做传声筒。”在他看来,“师”和“匠”不属于同一个层次——“匠”的技巧再高,难有创见;“师”则一定要有自己的风格,善于创造。所谓技巧,得之于教训,积累为经验;而思想,能使一位教师“站立”起来。“现在的学生缺乏个性,也往往由于教育者自身缺乏个性,不仅教学没有个人风格,言行也平庸得唯唯诺诺”。只有教师教学个性的彰显,才能在有限的课堂之中无限地张扬学生的个性。有时候,我们常常思考:学生的想象力是怎样丧失的,是因为在原本自由而无限的师生互动之中,可以生成很多的新思想、新念头、新想法;但是,束缚课堂的条条框框太多,对教师教育行为的不合理规矩太多,对课堂结构的划分太具体太零碎,使课堂被一个无形存在的边界所束缚而趋向僵化。那么,如何展现教师的教学个性?王栋生认为,一是要解开思想的束缚,要能不跪着教语文,不能把自己当做语文教学诸多环节中的一个螺丝钉,更不能当做是给校长完成任务;二是要淡化功利因素,不能为个性而个性,若对各种赛课、评奖的热衷而刻意去“修炼”教学个性,这样的个性即使有,也是不健康的;三是上出让学生有印象的课。很多教师上了一辈子的课,学生到最后一点印象都没有。因为只会照本宣科,离开教参就无法上课;因为只是跪在规则面前,固步自封,缺少怀疑的精神和勇气。“要引领学生成为精神上的人,教师自己首先要成为真正精神上的人”。只有个性的课堂,才能让学生有所印象,才能成为伟大的教师。他说:“作为教师,我们将以什么样的姿态站立在讲台,我将给自己的学生留下什么样的记忆。——我想,如果我能这样去思考,去工作,至少,我将站得比现在高。”学生之所以喜欢教师的课,主要因为教师引导了他进入有意思的境界;通过教学,学生学到了方法,发现了智慧。
再次,要有正确的教育观念。王栋生说:“仅仅关注教学技术层面上的发展远远不能解决问题,比之教育技术,形成正确的教育观念更为重要。”有正确的教育观,教师的专业发展才可能有正确的方向。他曾援引上海市打虎山路第一小学门厅壁上的教师名言——“我希望自己拥有最出色的学生,所以我必须使自己成为最出色的教师”,来言说一个基本的教育观念:一位教师,只有不断地进德修业,把自己的工作和学生的成长结合起来,让自己成为学生的表率,才能得到学生的敬重,才能让学生成为真正的人。“教师担负的是教育使命,特别是在基础教育阶段,学校教师代表国家和民族的教育意志,对公民实施教育,这不是做买卖,也不仅仅止于服务,不能忽视教育的教化功能;教师不可以牺牲自己的尊严去取悦学生和家长,他也不能利用学生和家长对教师的喜好作为向社会向学校讨价还价的筹码”。“教师利用家长和学生的选择来提高自己的身价,是缺乏自尊的表现”。要让自己的学生出色,教师必须出色;想让学生多读书,教师首先应当多读书,自觉地多读书。正确的教育观、教学观、课程观、课堂观、学生观的形成,制约和规引着教师的教育行为。当然,这些观念的形成,靠恪尽职守是远远不够的,更多的需要教师的智慧和情感。“教育需要智慧,特别是品格教育,贵在潜移默化,即所谓润物细无声。教育者要有春风风人、夏雨雨人般的精神风度。靠声音大,靠动作猛,难以收效,甚至适得其反;如果其中含有功利的目的,那非但无效,很可能教育者自身有接受心理素质教育的必要了”。没有独立思考的精神,没有自己的教学个性,就难以形成正确的教育观念;如果人云亦云,势必也就湮没在众声喧哗之中,重复着别人重复的错误。“教育必须通过教育教学,让学生敬重文化和文明,让学生敬重教育,敬重教师,敬重所有的劳动者。所有的这一切,是为了使学生获得教养,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而不是为了证明个人的能力,证明自己具有超越同行的专业素养”。
第二个意象:“前方”——前方会是光明。
王栋生对我们的教育既有所忧患,又始终充满信心。他说:“中国的教育将往何处去?明天,谁来建设这个国家?中国人应当铭记教育守望者们在艰难困苦条件下的付出,没有他们神圣庄严的工作,就无法铸造国民雄健的魂魄,而一切发展化为乌有。人可以没有宗教信仰,但是从事真正的教育需要宗教般的执著精神。”他在1986年,便提出“把‘人的教育’写在我们的旗帜上”这一教育主张,呼吁教育者要注重培养学生的人性,教育要富有人道精神。他的这些观点,在当时也曾不为一些人所容,并因此获咎;然而,30年下来,他始终保持着独立的思想品格,始终探寻着以人为对象的“人的教育”,在荆棘密布、坎坷泥泞的教育之路上,风雨跋涉,艰难前行,用他的话说:“跑得动就跑,跑不动就走,走不动就爬,爬不动了,目光也一直朝着前方。”因为他相信:“只要有教育,人们的生活就一定会变好,社会一定能进步。”
“前方是什么?不知道。我只知道不能后退。”
“前方是什么?管它呢,只管往前走。”
“既然看见了,就不能背过脸去。”
“奔,则是朝前方。而什么是前方,前方会有什么,先要想清楚,不能乱跑。欲速则不达。一奔就会出危险。该怎么走就怎么走,能走多快就走多快,只要不胡来,都行。”
“所以,我们只能朝前方走去。走吧,走出光明来!”
不后退、朝前走、不能背过脸、想清楚不能乱跑……北京大学教授、诗人林庚说:“诗的本质就是发现;诗人要永远像婴儿一样,睁大了好奇的眼睛,去看周围的世界,去发现世界的新的美。”王栋生引用这一句话,旨在说明:“有梦有理想的教师才能教育出真正的人。”并强调:“教育是为明天的社会培养合格的人,所以教师必须要有理想;教育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让未来的社会超越今天的文明,这就是理想。教育本身就是美丽的事业,她呼唤人的理性追求,她呼唤建立美丽的人格,她当然需要理想。”“教育是理想的职业。教育为民族的未来培养人,教育要培养人的尊严,所以教师不能没有理想;教育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让社会保持文明与进步,教育者当然要有理想!教育本身就是美好的,她呼唤人的理性追求,她要铸就美丽的人格,因而教师必须是理想主义者。”他曾以不灭的灯为喻:“优秀的教师应当是一盏不灭的灯,而那‘开关’就在他自己的手里。他的‘亮度’在于他个人的修饰;如果他有‘电源’,或是不断充电,他就能一直发光,一直在照耀着学生面前的道路;教师的进德修业应当一直到教育生命的终止。”一个教师不只是要自己朝前走,更重要的是要让学生有朝前走的意识和行动。
曾有人问王栋生:“如果让你重新选择,你下一辈子会干什么?”王栋生没有半点犹豫:“还是当教师”。因为,“当今中国教育还有很多困难,以我有生之年可能仍看不到解决的希望,只能来世继续看,继续实践”。
第三个意象:“常识”——捍卫教育常识。
“这些年教育界最重要的任务,可能是捍卫常识。”王栋生铮铮有言。他认为,教育工作不过是依据常识并教会学生遵守常识,学会学习并养成好习惯;至于我们在教育中的发现和创造,最终也必然成为常识的一部分。
“捍卫常识”,其实就是尊重教育教学规律的常理。他认为,教育的特征是“慢”,教育是“慢”的事业。要根据教育的自身规律来办学,不能急于求成、急功近利,不能把学生一生要做的事情全弄到初中三年或高中三年来完成。他说:“你是教师,你今天种下什么样的种子,明天就会开什么样的花,结什么样的果。你今天所做的一切,要在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之后才能体现出价值。教育的特征是‘慢’,像种庄稼。只不过农业周期一般以年为度,而人的成长和发展,可能更像林木的生长,需要更长久的年代。”他对“教师是导演,学生是演员;教师是教练员,学生是运动员”这一荒谬的解说痛加批驳,认为不仅违背了课改理念,不符合教育的基本原理,更会让教师和学生陷入迷途。同样,他对“教师要像名角,一上台就满场喝彩”的论调也很不以为然,精辟地指出:“教师不要把自己当演员。”
“捍卫常识”,其实就是尊重日常生活中的人之常情。教育对象是活生生的人,是一个有思想的人,他们的权利和人格必须要得到尊重。他说:“因为我们面对的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这些人的成长需要靠我们的耐心和勇气去实现,如果能时时想到每一节课,每一次谈话,都关系到学生思维品质的培养,关系到他人格养成,关系到他个体生命的价值,我们可能会更加重视话语方式,加强和学生的心灵沟通。”即使要读一读学生的优秀作文,王栋生都要问一下:“我可以读你的作文吗?”从这个简单的细节上,就可以看出他对学生的尊重是身体力行的,是深入骨髓的,而绝非作秀。
“捍卫常识”,其实就是尊重人之成长过程中的常态。如果意识到每一位学生都是有思想、有情感、活生生的人,那么就不能把学生当做一个分数、一种等次、一个类型,以分数的简单样式把学生划分在一条线上。王栋生先生曾鞭辟入里地批驳过一个现象:一个愚蠢的教师用自己的标准,在具体入微地管理着五十多个聪明的学生……
“捍卫常识”,其实跟独立思考精神是一脉相承的。没有独立思考精神,就不会对一些浮泛的教育现象进行质疑式思考,更不会对教育现象背后的本质进行思考。王栋生在其《做有脑袋的兵》一书中说到一件事,带领学生一起思考两江师范学堂时的校训“嚼得菜根,做得大事”,得出结论:我们不能发展那种让学生做奴才的教育,也不能发展让学生成为奴役他人的野心家的教育。这很容易令人想起爱因斯坦的一句名言:“人们应当防止向青少年鼓吹那种以习俗意义上的成功作为人生的目标。因为一个获得成功的人,从他的同胞那里获得的,总是无可比拟地超过他对他们所作的贡献。然而看一个人的价值,应当看他贡献了什么,而不应当看他取得什么。”一些教育名言的背后往往是违背教育常识,经不起有脑袋的人的思考。
之所以要捍卫教育常识,是因为王栋生清醒地意识到:一个简单的常识,往往也要我们用一生的职业生命去体验;即使我们在从业之初就知道的规则,可能也必须在长期的时间中才能真正领悟到。尊重常识,遵守常识,有时很难,需要做出一些牺牲,有时必须抗争,甚至还得付出一些代价——在现行的学校教育中,有时,遵守常识反而被视为异端,而违背常识倒显得理直气壮。况且,“即使是常识,也需要学习,也需要思考,也需要维护”。
让我们把目光定格在2008年3月初,南京师范大学1977级同学为纪念恢复高考入学30周年,在文学院为孙望、唐圭璋教授所立的铜像揭幕那天——在春雨中,凝望两位先生清矍的容颜,王栋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和百余名当年的毕业生,齐声诵读纪念碑上由他撰写的碑文:
在那个春天走近你们,
我们的生命有了春天;
凝望你们站立的姿态,
我们的灵魂从此站立。
岁月,雕刻了你们的容颜,
铸成我们心灵上的诗篇……
四
教师当如王栋生!
发出这样的感慨的,何止我一个。每一次阅读王栋生,走近王栋生,聆听王栋生,我都有一个憧憬:那就是,要做像王栋生那样的教师。他在《致青年教师》一书中,犹如一位长者跟我们拉家常,把自己30年来的经验和教训,娓娓道来,却扣人心弦,引领我们去反思日常的教育教学行为。他对语文教师的素养、专业成长、课堂教学、阅读教学、写作教学等诸多问题都进行过深入而独特的思考。这些思考,发人深省,催人奋进。
要想全面描述王栋生的教育教学思想,必须从宏观背景入手,否则,无疑是管窥一斑,而难以见全豹。
他所提出的“轻松学语文”论断,一直是我奉为圭臬之不二法宝。“在学生面前,我们没有必要掩饰自己的感情。我们教育孩子们成为人,我们自己首先是情感正常的人”。他曾在课堂上流泪,因为那些内容感染了他,令他情不自禁、热泪盈眶,因为他在意“自己教学的学生能不能成为一个情感健全的真人”,“为了让学生胸襟开阔,你应先做个有胸襟的教师”。这种胸襟,也就是常说的“大气”。这不知道激励了多少教师,引起多少教师的情感共鸣和行动张力。王栋生是一个对“领路人”充满质疑的人,但相当多的教师——包括我——都将他当做我们的领路人。这也许是他不愿意见到的,但毕竟是一个事实。
王栋生认为,一名合格的教师必须具备三个关键词:思想者、学习者和实践家。与钱理群先生交流后,又添加了一个关键词:写作者。前两个关键词很好理解,对于他格外强调的“实践家”,则是由教师的工作特性决定的,教师的工作不是简单重复的——当然,很多教师只是简单重复自己地工作甚至跪着教书——而是充满创造性的实践过程,每一位教师的工作都应当是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因为师生存在的课堂时间成为他们人生之中的时间在流动,在这一过程之中,教师“不但践行职责,而且还应富有创造激情和理想追求”。而对于补加的“写作者”,王栋生是这么解释的:“因为教师职业对于民族未来的意义,还在于有所传承,因而有必要把教师的写作能力放到一个相当的评价位置上。”这四个关键词极为准确地描述出一个教师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当然,还有一些素质也是教师必须具备的,这在《致青年教师》中有极为充分而准确的概括:“做个有胸襟的教师”、“不要急”、“心里装着学生的心”、“尊重常识”、“不放弃理想”、“播下一粒善良的种子”,等等。王栋生认为,评价一位教师的工作,可以概括为简单的三句话:“让学生喜欢我的课,让学生喜欢我任教的学科,让学生有终身学习的意识——如果一名教师能做到这些,他一定是合格的教师。”教师应当教育学生一生追求真理。这样,学生才能像一个真正的人那样活着,才能不断地挣断缠绕过来的锁链,有自己的人格追求。教师给学生心灵世界种下一粒什么样的精神种子,学生就会有什么样的未来。所以,教师在传授知识、培养能力的同时,要为他们打好精神底子。
作为苏教版国标本初中、高中语文教科书的核心编委,王栋生的教材观值得关注。尤其是他在此之前,就已经进行了教材编写的探索,一直关注语文教材的建设。早在1994年,他就提出要加强义务教育阶段古诗文诵读教学,先后编写《高中文言读本》和《初中文言读本》。1999年,编写了初中版《古诗文诵读》,使用者累计260余万人,影响颇大。而1999年底参与由钱理群、王尚文领衔主编的《新语文读本》的编写(2006年高中版的修订)。2002年主编《新语文·写作》等书,在语文教育界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全国范围内掀起一场“读本”编写热潮。2006年,主编《现代教师读本·人文卷》,探索作为“现代教师”的必备素养。研究王栋生的教材观、课程观,就必须要跟他“人的教育”思想、“不跪着教书”思想、独立的思考精神联系起来——母语教科书的编者必须要具备现代教育意识,必须以现代教育理念重新认识母语教育的可能性和重要性,同时具备相关的专业知识、实践经验和创新精神,要重视学生思维能力的培养,并从教材建设的角度提出了要培养学生创造性思维、通过教材来改变教法等一系列主张。
作为一个教学“实践家”,王栋生的课堂观也足以醒人耳目、启人深思。他极为重视学生思维能力的培养,认为:教育的目的是教会学生学会思考,学会创造。如果学生总是说“没有问题”,可能恰恰是我们的教学出了大问题;学生缺乏问题意识,提不出问题,无法辨析问题的价值,是最令人担忧的危险倾向;而教师如果回答了学生那些不经过思考的问题,有可能毁了这个学生,因为学生一有问题就问,是缺乏自主意识的表现。他主张,教学设计一定要从学生实际出发,要考虑学生的接受能力,兼顾全局而不面面俱到;有基本要求而不作过高要求,激发兴趣而不旁逸斜出;追求“深浅适度,洒脱大气”的新意与和谐。贯穿始终的是师生之间“深切的追问”。在互动中,教师要引导学生关注文本,从语句入手,深入作者的心灵深处,探寻文字所掩抑的作者心绪。这样才有利于引发学生思考。当学生透过文句,领悟到作者的思想与其生话情调有一定的关系,才能体会到准确传达这种思想与生活情调的语言方式之美。他还不忘提醒我们,有的教师上课一味要学生多讲话,仿佛学生说得多、说得热闹,这堂课就是“学生主体”了。这种理解是偏狭的。教学效果好不好,关键在于学生有没有积极的思维活动——学生所提出的问题是否有价值,质疑是否有一定的深度,他们的思考是否是认真的。他一直期盼着,有那么一天,学生遇到什么问题都肯动脑筋去思考了,“学”的基本目的也就达到了。
五
非常想将王栋生的阅读教学思想和课堂教学思想也进行较为详尽的梳理,但,他的这些思想都与“人的教育”十指紧扣,密不可分。不如择其一点,重点剖析,以点带面。
2002年,从江苏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反作文”丛书中,我阅读到王栋生的《赤裸着站在上帝的面前——反作文告白》,被他的倡议猝然击倒,后来,斗胆在《智慧作文指导论——质疑“写作高手从来不是教师培养出来的”》中对他所提倡的“反作文”进行了充分评述:形式指导的痼疾,已引起多方的关注。这套书原名“自由状态下的写作”,出版单位觉得“叫不响”,更名为“反作文丛书”,王栋生老师不太愿意接受,但被迫迁就了出版社的请求。他在南师附中倡导的“自由状态下的写作”和“发展状态下的写作”,极大地解放了学生的手脚,学生“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将能发挥出他的潜能,而且他们一般不大说假话”,对那种破坏学生写作欲望、摧毁学生审美情趣的假模假式的作文确实有摧枯拉朽之效,而且教学实践取得了成功。打破学生原先积存在脑海中的概念束缚,提倡在自由写作状态下写作,这对于追求形式指导确实是一锤重拳。长期以来,很多学生一提到春天,首先想到的就是“春天来了,百花开了,小鸟儿把歌唱了”;一写到秋天,就是“天高气爽,硕果结存,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这样的思维,就是朱光潜先生在《咬文嚼字》中提到的“套板反应”。打破陈旧概念的束缚,回到写作本身来指导写作,就是让学生把写作素材的选择引向自己的生活,在平凡琐碎的生活中智慧地看、智慧地思,如此,才能有智慧作文。
我对王栋生写作教学思想关注的自觉,是从他在《全国优秀作文选》上开设的“老王侃作文”专栏,到发表在《中学语文教学参考》上的《“自由状态下的写作”教学手记》;从他的《新语文·写作》读本,到发表在《人民教育》上引起广泛争鸣和讨论的《作文教学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走出写作教学的困境》等。
“自由状态下的写作”,是对现行一些作文教学误区的拨乱反正。王栋生一针见血地指出:“其实,现今流行的伪作文才是对作文的反动。正是那种伪作文败坏了文风,破坏了学生的写作欲望,摧毁了他们的审美情趣。我们不能不憎恶那种假模假式的所谓作文,我们必须与那种伪作文彻底决裂。”“所以,对已经让人们厌倦的、例行公事式的作文,从内容到形式上都应当来一个革新,脱胎换骨!” 作文教学究竟存在什么问题?王栋生认为,“首先是大部分学生没有感受到写作的愉快,他们的阅读量很小,写作基础较差;其次是应试作文模式过早地影响了正常的写作教学,使他们的写作变得功利并趋于程式化;再次是课堂写作缺乏有效指导,陈旧的教学观念阻滞了学生的思维,学生没有把写作作为一种有价值的思维活动”。而自由状态下的写作,有利于学生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才智,体味作文的愉快,也容易获得成就感;有利于发挥每个人的特长,愿意选择写作来充实自己的生活。因为,这也许是一个能宣泄感情的渠道。
“自由状态下的写作”,是对学生写作个性兴趣的养护。王栋生有一句口号:“让我们共同寻找写作的快乐!”钱理群先生在《黎明的感觉》中说:“做任何事,刻苦的结语常常是两个字:及格;兴趣的结语常常也是两个字:出色。”如何培养学生写作的兴趣?事实上,每个人都有表达的欲望和兴趣,但在刻板的训练之中,这种表达的欲望会慢慢蜕化,而不是慢慢培养起来。我们都知道,如果能够保持孩子一贯的好奇心,那么,这个孩子对世界的兴趣就会持续增强;而如果使孩子的兴趣丧失,那么,就很难重新激发他的兴趣,或者说,重新激发他的兴趣往往要付出更多的心血。人为什么要写作?王栋生认为:对中学生而言,运用文字表达交流是一种基本技能;表达的过程,也是寻找自我、发现自我、认识自我、超越自我的过程。学生在写作中抒写自己的感受,发表自己的见解,从中获得愉悦感,表现责任感。
“自由状态下的写作”,是“人的教育”的“立言以立人”宗旨的体现。每一次写作,都应当是一次有意义的生命活动。在写作中,可以逐步地认识“人”的精神,知道崇仰真善美,发现情感世界的博大,在对人世的思考中明白生命的意义。简而言之,我们写作,是我们发现了值得写的东西;我们写作,是因为我们发现在写作中可以发展自己的思想;我们写作,是因为我们在写作中感受到了愉快。如果不能从写作中感受到愉快,很大程度上,也许是因为缺乏写作的激情。
“自由状态下的写作”,是在教师教育良知保护下进行的。一次公开课上,王栋生问一位女生:“我可以读你的文章么?”女生干脆地回答:“不可以。”换做有的教师,也许到此就戛然而止了,甚至会对这位女生产生“没规矩”的嗔怪,而王栋生却认为,应该要鼓励这位女生一下。他继续问道:“那我就读你文章的第一段和第二段,因为这两段写得太好了。”女生想了一下,答应了。确实,这两段很简洁,很简单,也很有张力。为什么不读第三段?因为第三段开始谈家庭矛盾,不能读。如果把她的隐私公布在同学面前,那这个女生以后肯定就不会愿意去写自己的生活了,就无法“自由写作”了。王栋生说:“自由状态下的写作”之所以能够取得成功,很重要的一点是有教师的保护,学生可以放心地去写。当学生自由地去写,还用担心他的写作水平不能提高么?写作效率不高,关键在师生双方都不自由,学生没能获得写作的乐趣。学生在自由状态下写作,往往感情真挚,对生活的观察比较深刻,从不为生活琐事无病呻吟,总是能把握生活的赐予;表达富有创意,总能有独特的感受和真切体验,总能有较高的精神追求。
在教育界,有一个“吴非”,很好;在文学界,有一个“王栋生”,也很好。作为杂文家的“吴非”和作为语文教师的“王栋生”,构成了这一个独一无二的存在。他对中国教育的影响弥足珍贵,对教育、语文教育的思考产生的影响还将进一步彰显。
他,退休了,却没有离开讲台;他,在讲台上,始终心系民族教育的未来,始终牵念学生的成长,希望他们成长为一个完整的人,一个真正的人,一个大写的人。讲台,是他的思考之地,是他的思考之始,是他的思考之结。讲台,成为作为语文教师的“王栋生”和作为杂文家的“吴非”的连结点,成为存现于文学界和教育界的一个独特的意象。
真诚祝愿他,身体健康,为中国教育事业永葆青春,作出更大的贡献!
转载自《教育研究与评论》中学教育教学版 2011年第1期
20160125